作家陳芳明:《福爾摩沙三族記》是一部多元史觀的小說,但又可以當做歷史作品來閱讀。 作者陳耀昌自己則說:《福爾摩沙三族記》或許才是我對母親台灣的最大回報。這本書,如果沒有我的成長背景──出身府城老街、與陳德聚堂的淵源,也夠LKK,還來得及浸潤於台南的古蹟氛圍與寺廟文化;又正好身為醫師,懂得一些DNA及疾病鑑別診斷知識──其他人不見得寫得出來。 陳耀昌醫師這本巨著,之前曾在新頭殼〈開講無疆界〉欄目中刊載,新頭殼這次重新編排以系列推出,以饗讀者。

「哈,牧師、夫人、女孩們,你們來了」。維堡(Nicolas Verburg)張開雙手,給亨布魯克家人每人一個擁抱。

長官家的庭院中,已有三、四十個賓客到了,亨布魯克家的女孩們,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女士們聚在一堆,互相品評妝扮,聊家常。有些年輕人聚成一堆,也有男士們來向亨布魯克家的女孩們搭訕。可是瑪利婭沒有興趣去搭理他們,她寧可跟在父親身旁,聽大人們講一些與時勢有關係的討論。

維堡身邊圍著一些公司的高階人員。四位福爾摩沙的牧師也都到齊了,包括負責蕭壠、新港、目加溜灣、大目降的倪但理(Daniel Gravius),負責虎尾壠和二林的哈巴特(G. Happartius),負責麻豆、大武壠、哆囉嘓及諸羅山的亨布魯克,以及在熱蘭遮城主持聖禮的柯來福。十多人圍著一個大圓桌。瑪利婭則拿了一大盤她最喜歡的「檨仔」,靠在父親身邊,聽「大人」們講話。這種水果歐洲人叫Mango,但原住民稱之為檨仔,漢人也跟著這樣稱呼。爸爸說,福爾摩沙人的檨仔,是荷蘭人自麻六甲區域引進的,而來到了福爾摩沙,竟然比原產地的更好吃,甜而不膩,果汁尤其美味。大家說,福爾摩沙真是寶地。

「長官先生,這一年來由大明國來的漢人增加的可真多」亨布魯克說。「現在福爾摩沙上有多少漢人了?」

「牧師,你的觀察力可真不錯啊」維堡大大地飲了一口烈酒(sterk wine)「依最新的報告,去年一六四九向我們納稅的漢人共有11339人,漢人總數約15000人。福爾摩沙人共有315個村社歸順,包括男女老幼共68675人。因為一六四六年大清國的韃靼人進入福爾摩沙對岸的福建地區之後,有些大明國漢人不願接受韃靼人的統治,寧可渡海來這裡做工。」

倪但理接著說:「漢人大量來到這裡,對福爾摩沙人的生活會有些不利的影響。前幾年因為漢人獵鹿的技術比福爾摩沙人好太多,原住民用繩索、用標槍,一次獵一隻;他們用陷阱、用捕獸機,一獵至少幾十隻。前幾年,因為濫獵的結果,鹿群數目大減,讓福爾摩沙人非常不滿。好不容易前長官普特曼出來限制,鹿群的數目才又慢慢恢復。但最近因為贌社的制度,漢人商人大量進入福爾摩沙人區域。雖然對原住民的生活有些改善,但他們做生意常常不老實;又常常誘拐原住民的年輕女性,福爾摩沙人抱怨村社裡有不少少女被漢人拐走了。而且有些漢人繼承了福爾摩沙人的土地。這對原住民不好」。

「是啊」評議會議長揆一(Frederick Coyett)在旁幫腔「也許我們對漢人移民的數目應該有個限制。」

「哪裡的話」,維堡不以為然說:「漢人對原住民生活改善的貢獻要遠大於困擾。我們的公司田園,漢人稱為「王田」的(註一),都是靠漢人的耕種才有收成的。有了漢人,蔗糖已經成了福爾摩沙島的名產了。稻米的增產更不用說了,還有像玉蜀黍,漢人稱為「番麥」的,還有「蕃薯」,都是先由荷蘭人引進,再由漢人去大量栽種。我為了讓蔗糖有所增產,除了漢人頭家,也允許原住民長老雇用漢人來開墾,結果蔗糖產量比他們原住民自己種植時多了不只一倍。而漢人耕種後,將收穫物繳出三分之一到一半給原住民,原住民不必耕作,就有收穫了,他們才樂得坐享其成」。

「再說,漢人來福爾摩沙,男女的比例是十比一左右。他們要自求多福找老婆,當然找福爾摩沙人的女性啦。我們荷蘭人不是也會有這種現象嗎?不是也有一些歐洲人也去找了福爾摩沙女人,而且還生了小孩?何苦苛責漢人。」

維堡意猶未盡,「再說,是福爾摩沙人自己不爭氣。其實我們對福爾摩沙人比對移民來的漢人好多了。我們尊重福爾摩沙人是這塊土地的主人,沒有徵什稅,但對漢人勞工,我們可是課徵了好幾種稅。個人有人頭稅,買賣東西有贌稅,抓魚有稅,貿易進出口也有稅,可是漢人就能過得好好的,許多人生活比福爾摩沙人還富裕。也因為如此,福爾摩沙人婦女才有些願意嫁給漢人。這是市場機制」。

維堡還自命幽默地補了一句:「漢人是福爾摩沙島上唯一提供蜂蜜的蜜蜂。各位先生女士,沒有他們,尊貴的公司是無法在此生存的」。

哈伯特牧師不服氣地說:「可是漢人是異教徒,有他們自己的習俗。福爾摩沙人比較單純,而且福爾摩沙人肯信基督」。

維堡說:「牧師,公司派我來到福爾摩沙,我就得把整個福爾摩沙治理好,而不是只有讓福爾摩沙人好而已。不錯,他們是這個島的主人,但是漢人移民來福爾摩沙開墾,也是很辛苦的。他們文化高,樣樣超越過福爾摩沙人,我為了拉平這個距離,對漢人的課稅已經夠多了,如果要限制漢人的移民人數,對公司的發展會有嚴重的影響」。

曾在日本長崎出島當過荷蘭商館服務,現在來到大員的上席商務員兼檢察官史諾克(D. Snoeck)緊接著插嘴了:「漢人與福爾摩沙人的糾紛,大部分是福爾摩沙人在立約的時候太疏忽、太草率,不求甚解所致。因此,漢人勝訴的比率要高出許多。久而久之,福爾摩沙人產生被漢人欺壓的感覺,其實這不能怪漢人」。

亨布魯克想到剛剛郭懷一的一席話,但他不是行政官員,也不喜歡管行政業務,於是含蓄發言:「福爾摩沙人抱怨漢人侵占他們的土地與女人,漢人抱怨荷蘭人萬萬稅,又抓逃稅,又廉價剝削勞力。而漢人愈來愈多,荷蘭人卻又愛又怕」。說完,有些人反而笑了起來。

維堡有些不高興,正色說:「我已經很偏向福爾摩沙人了,福爾摩沙人只要繳納一些田野物品就可以權充稅收,而漢人要用金錢繳稅。最近,絲、瓷等轉口貿易因大明國的戰事而大幅減少,公司的經營已經捉襟見肘了,難道你們還要我把漢人的稅也給減少嗎?」

揆一再度出聲:「請長官先生允許自稻米的十一稅、出租村社的贌社稅等收入,每年抽出百分之二十來資助福爾摩沙人從事農業種植吧!」

此話一出,倪但理、亨布魯克都點了點頭。維堡還來不及答話,史諾克卻出言反對:「我們現在自稅收的收入已經超過轉口貿易的收入多多了,這樣做的話,我們每年可以回報公司的純利會受到影響。不要說百分之二十,連百分之二都嫌太多。」

史諾克此言一出,倪但理的眉頭馬上一皺。倪但理早就風聞史諾克在判決時手腳不太乾淨,而漢人懂得逢迎拍馬,福爾摩沙人則不懂這一套,只會直來直往,大聲力爭。再說漢人的荷蘭文造詣通常也比福爾摩沙人好一些,也知道如何去賄賂,結果常出現送錢就能勝訴;不送錢,就敗訴。而依照規定,敗訴之後之罰金或財物,檢察官依法可以分到一些。史諾克的判決,在外早有很不好的風評,有時候連一些荷蘭同僚都看不過去。倪但理早就有些不齒此人,此時更是火冒三丈,於是冷冷的說:「聽說閣下是有錢判贏,無錢判輸吧!」

史諾克聞言大怒,拍了桌子站起來:「牧師先生,我也聽說你在你們轄區中擅發執照給漢人,這應該是行政官的業務吧!」史諾克此話一出,連亨布魯克都忍不住了:「這本來就是公司派給教會的職權之一,其實我們才不想干涉到這些俗務,純粹是公司人手不足,我們才勉為其難接受!」

瑪利婭看到有一位中年漢人,長得甚為端正,衣著竟然也是做荷蘭式裝扮,整體而言,非常體面。悄悄走了過來,顯著很關心這些談話。

維堡出來打圓場:「好了好了,不談這些了,我了解這是公司的矛盾!我承諾,我會撥出一些稅收給福爾摩沙人,讓我們折衷一下吧,每年百分之十的人頭稅及贌稅來為福爾摩沙人發展農業」。他望著倪但理:「你這次預支一大筆錢為福爾摩沙人進口水牛及農具,提升他們農耕,用心良苦,我也知道,但是…」

維堡也許是酒喝多了,臉愈來愈紅,聲音也愈來愈大。「但是,教會廢除原有淺顯的地方語言教材,改以荷文傳授高深的教義,讓福爾摩沙人有如鸚鵡說話,牙牙學語,這樣只知道一些字面意義,並不能深入了解真正意義,也不能和他們的生活結合。斌官,你說是不是?」他突然轉向何斌,手往桌上重重一拍。

何斌顯得尷尬地苦笑。倪但理的臉紅了。哈巴特把手上的杯子放了下來,欲言又止。亨布魯克也覺得很不是味道。

這個語言改革確實難在短期就看出成績的。雖然新港社有些原住民已經取荷蘭名,穿荷蘭服,但是其他像麻豆社、大目降社等原住民則都有些排斥。而倪但理其實也不是那麼沒有彈性。他是尊崇正統教義,改寫了尤羅伯過度簡化的教義問答,但他並未堅持以荷文授課。他本就以語言天才著稱,最近還以虎尾壠的土語寫了基督教的教義問答書。虎尾壠在西拉雅四社之北,那裡的原住民以高大勇猛著稱,已不屬於西拉雅族,語言也不一樣。亨布魯克也正在試著以羅馬拼音化新港語完整譯出「馬太福音」和「約翰福音」,做為教材。

但牧師們的想法是,這個島做為商業貿易轉運而言,已經愈來愈沒有價值了。以前公司的收入主要靠如生絲及瓷器鹿皮等轉口貿易,現在的收入有很大部份靠各種稅收。

牧師們認為,未來如果荷蘭要好好經營這塊土地,就得殖民地化,所以島上的人民和母國荷蘭不應語言不通,也不應只有傳教而已。長官們四、五年就調走了,注重的是短期商業利益;教士們一來就是五年十年,他們考量的是長年教化。他們認為尤羅伯以拉丁化地方語言,以及使用簡化的教義譯本的過渡階段已經過去了,長久而言,必須用荷蘭文。牧師們認為,對原住民的長期教化,當然比短期商業利益重要。而且牧師們自認是奉獻,而認為行政人員是謀利,高度不同,所以和行政官員談這些有如雞同鴨講。

空氣愈來愈凝重。倪但理不再說話,滿臉怒氣地站了起來,走出房間。哈伯特也跟著出去。議長揆一也臭著臉。他是比較傾向牧師這一邊的,因此和維堡常有口角。長官與議長之間並不融洽,這是眾所皆知的事。

比較溫和的亨布魯克則欲言又止,但是有漢人在,說話就不方便了。瑪利婭第一次了解原來荷蘭人在福爾摩沙會有這麼多不同的觀點,不同的政策。她一時也不知道是誰對誰錯,她只能說她接觸到的都是福爾摩沙人,自然比較喜歡福爾摩沙人,也同情福爾摩沙人。然而長官雖然每年三月召開地方會議,授權杖給各部族的頭人,但福爾摩沙人太封閉了,在其他的日子裡,長官和漢人頭家們的相處與互動卻要密切得多了。加上漢人大多能言善道,所以長官不知不覺之中受漢人的影響就變得比較大了。像何斌能參加這樣的晚宴,就表示長官重視漢人甚於福爾摩沙人。

一場原本歡樂的聚會竟然搞到大家有些不愉快了。在評議會前夕的歡迎宴會上有這樣的衝突,是眾人始料未及的。

※※※※※※※※※※※※※※※※※※※※※※※※※※※※※※※

回到臥房,瑪利婭把她的想法告訴父親,牧師以嘉許的眼神看了看女兒,又補充說,「其實,長官的政策也不是對所有的漢人都有利,應該說只是對漢人的有錢階級有好處。像何斌那些漢人頭家,或者是有能力去包贌稅的有錢漢人就從中間賺了許多錢。漢人的頭頭和福爾摩沙人的頭頭不同,福爾摩沙人的頭人會把所有利益與族人平均分配。漢人的商人頭家則和公司站同一陣線,他們的財富,大多來自對同種漢人移民的壓榨,他們不會和其他漢人平分的。於是富者愈富,貧者愈貧。我們荷蘭的重商主義以及自由貿易想法確實會造成這樣的缺憾。」

「妳看我們今天來的渡船上,那些漢人船伕看起來就很可憐。還有郭懷一家裡那些躲躲閃閃的偷渡客及苦力。漢人有很強的家族觀念,但沒有什麼整體觀念,至少這些有錢的漢人商人是如此。所以這些有錢的漢人商人和公司頭頭站在同一陣線。他們都是把錢擺第一,看短不看長,自然就結合在一起了。」

「像何斌,他很有錢,但是他不會把錢分給郭懷一和那些農民。所以說起來,漢人商人為了利益和公司站在一起,傳教士們為了傳教和福爾摩沙人站在一起。最可憐的是那些漢人農民吧,沒有人和他們站在一起。今天我也許應該建議長官為漢人農民減稅。而另一方面,應考慮增加對漢人商人的稅收。但我相信維堡不會接受,因為他得依靠那些漢人大商人為公司穿針引線。做轉口貿易」

牧師有感而發說:「唉,漢人農民固然窮,但可不是無知。例如郭懷一,他們只是時運不濟,他們有文化,有想法,有邏輯,有自尊。這樣下去,會出亂子的。」

媽媽安娜也在旁聽著。她插進來說:「聽說不久前,漢人的大明皇帝,就是被一群因飢餓而造反的農民攻入京城而被逼自殺,所以韃靼人才能乘虛而入侵大明。」

亨布魯克長嘆一聲:「公司過去並不熱衷於在海外佔領非從事貿易所必需的土地。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把貿易力量當作軍力來施展,透過貿易佔領土地。荷蘭人應該是不一樣,我們荷蘭人一向只想以自由商人的身份四處遊走,這是荷蘭的立國精神與宗教觀。否則我們與過去幾十年來我們所反抗的西班牙人有什麼不一樣?」

「我們荷蘭人奮鬥多年,好不容易達成獨立目標。不能己所不欲而施於人。我們來這裡傳教,是希望福爾摩沙人接受我們的教義,提升他們的文化,所以尤羅伯與甘治士他們用拉丁文字來拼音出他們的語言,將來讓他們能有能力自治。這也是我來此的初衷。」

「可是,這幾年來,情勢似乎慢慢有所改變,因為漢人與韃靼人的戰爭,轉口貿易顯然愈來愈不順利。瓷器可以由日本來代替供應,生絲就有些困難了。為了維持財務盈餘,人頭稅、贌稅及由公司田園的蔗糖及鹿皮成了大宗。老實說,在原住民學校用荷蘭語教學,我也擔心長久以往原住民的語言會有慢慢消失的可能。但種種趨勢看來,似乎不得不愈來愈殖民地化了。我也不願意看到這樣,但形勢比人強,傷腦筋!」

牧師夫人打了一個呵欠。「晚了,睡覺吧,明天還要早起呢。晚安,瑪利婭。」

這個客房的窗戶,面對著海岸。明月當空,浪花拍岸,一陣陣的波濤聲有節奏地傳來,瑪利婭又想起楊恩。此時,台夫特應是下午,楊恩在做些什麼呢?

瑪利婭想,福爾摩沙的世界,又簡單又複雜,真是身在荷蘭的楊恩所無法想像的。

註一:所謂荷蘭人在台灣施行「王田制」,是後來漢人不懂荷蘭公司的制度而稱呼之詞,荷蘭人自己鐵定不會這樣講。他們當時在革命,反對西班牙國王,自己國內也無王,採聯省議會制度—美國聯邦制的來源,應稱為「公司田園」。(中研院台史所翁佳音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