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陳芳明:《福爾摩沙三族記》是一部多元史觀的小說,但又可以當做歷史作品來閱讀。 作者陳耀昌自己則說:《福爾摩沙三族記》或許才是我對母親台灣的最大回報。這本書,如果沒有我的成長背景──出身府城老街、與陳德聚堂的淵源,也夠LKK,還來得及浸潤於台南的古蹟氛圍與寺廟文化;又正好身為醫師,懂得一些DNA及疾病鑑別診斷知識──其他人不見得寫得出來。 陳耀昌醫師這本巨著,之前曾在新頭殼〈開講無疆界〉欄目中刊載,新頭殼這次重新編排以系列推出,以饗讀者。

對十六世紀或十七世紀初的歐洲航海家而言,要航越廣大的海域,來到東方,是一件非常艱鉅的事。

十六世紀時,歐洲人到東方,西班牙和葡萄牙人有不同的路線。西班牙船隻往西橫渡大西洋之後,如麥哲倫當年是繞過南美洲的合恩角,然後橫渡太平洋,一路到達呂宋。這要繞行很遠。十七世紀時,大部分的商船則會由歐洲先到墨西哥東岸的新西班牙,再跨越墨西哥到西岸的阿卡普爾科(Acapulco),再由此上船,一路到達呂宋馬尼拉。總之要渡過茫茫太平洋,非常辛苦。

葡萄牙人則往南沿著非洲西岸,一直到好望角,再往北經過馬達加斯加,一路順著東非沿岸航行,然後到印度的果阿,這裡葡萄牙人早在1510年就建立了基地,再一路到澳門。這條航線的優點是航行中可以頻頻看到陸地,不易迷失於汪洋大海之中;缺點是航行方向逆風、逆洋流,而且這條航線握在葡萄牙人手裡,對荷蘭人而言,並不方便。

一六一○年,有位荷蘭航海家發現另一條路線,這條路線在抵達好望角後還要往下到南緯四十度處,然後借西風和西風洋流之力,船隻可以迅速橫越印度洋南緣,然後船隻得在往東航行過頭,撞上澳洲西側的岩岸之前,乘著東南信風轉北航向爪哇,抵達巴達維亞,完全避開印度沿海。從阿姆斯特丹到巴達維亞的舊航線要花幾乎整整一年,但新航線把航程縮短了二、三個月,通常九個月可以到。

亨布魯克一家人,在一六四七年一月中,過完聖誕節與新年的假期後出發。一六四七年的十月底,到達了巴達維亞。

這航程的近三百天,讓瑪利婭從少不更事的少女成長為大人。

亨布魯克在船上,依然做著牧師的工作,為船員作禮拜祈禱、講道。船上的伙食很差,船員的健康狀況常出問題,特別是因為缺乏新鮮蔬果,壞血病特別多。船上有位退役士兵,也要到巴達維亞去工作,被公司指派為船上的「慰訪傳道」。他先在荷蘭接受一些神學教育,學習宗教儀式。當時的歐洲人生並不但肉體要醫治,靈魂更需要照護,才能撐出求生意志或安詳過世。船上有外科醫,但更重要的,對疾病本質的認知極為原始,醫藥設備也極簡陋。以現代眼光來說,以一些外傷的消毒、清創、切除為主。往往有一些水手或旅客,捱不到旅程目的地,就不幸往生。亨布魯克就帶著慰病傳道使在病人彌留之際為他們禱告。

亨布魯克家人算是公司的高級雇員,可以享受和高等職員一樣的待遇。他們有獨立的客房,常常有新鮮的肉類可吃,蔬果的供應也較多;其他基層船員就享受不到這樣的待遇,他們只能吃難以下嚥的醃肉,又缺少蔬果,睡的是低矮的甲板下夾層大通舖,衛生不佳,容易生病。

亨布魯克家的小姐們,都像一般閨秀一樣,大部分時間在房艙裡跟著媽媽刺繡、談天、看書等。但瑪利婭不一樣,她喜歡跟著爸爸跑,或找船員們問東問西,有時也跟著擔任「慰訪傳道」或外科醫去做一些慰問及照護病人的工作。船上有位瑞典人大副,以前曾長期在英格蘭的船上服務,有次竟然向亨布魯克:「牧師,您這位女兒,長得有些像年輕時候的伊莉莎白女王,而且個性也像,很能幹!」瑪利婭回應道:「才不呢,我還想嫁人。」大家聞言大笑,對瑪利婭的開朗活潑與熱心親切都充滿好感。

這些船上所見所聞,讓瑪利婭心中產生巨大震撼,原來人生不是都像她在台夫特看到的,安樂平謐。原來人生是必須這樣受苦,這樣辛勞,這樣無助,這樣前程充滿挑戰。而且船上不只是荷蘭人,有不少來自歐陸其他國家如丹麥人、巴伐利亞人、瑞典人、瑞士人,也都投入荷蘭東印度公司旗下,到海外去闖天下。

就在他們出發時,傳來一件船難的消息。新哈倫號(New Haarlem)在其第四趟往返巴達維亞的返程中,在好望角附近沉船,但沒有嚇倒這些要到東方探訪新天地的歐洲年輕人。一位老水手告訴瑪利婭,過去三十多年,至少有十萬人,最近更是增加到每年近五千人,從這條海路從荷蘭到東印度去闖天下。雖然前程未卜,他們情願到東方冒險,也不想在家鄉平平凡凡終老一生。瑪利婭問老水手,有多少人將來可以衣錦還鄉?老水手愴然一笑,「大約埋骨異鄉,或者反覺他鄉是故鄉的比較多吧。」

瑪利婭第一次領悟到,或許她自己,或是她某個家人,將來不一定可以回到台夫特。她靜靜靠著船舷,望著風平浪靜的印度洋,一個人呆立了整個下午,直到夕陽在遠方的地平線上消失。

就這樣,十八歲的瑪利婭在幾個月內繞了大半個地球,體會了人間的痛苦與無奈,努力與希望,精神上的壓迫與肉體上的折磨,以及生離死別。

船在一個充滿陽光的清晨,終於駛入了巴達維亞港。雖然是十一月,但竟然仍然暑氣逼人,瑪利婭第一次看到熱帶風情,植物與荷蘭境內的完全不同。亨布魯克一家在巴達維亞停留了三個月。亨布魯克家人在此學了一些福爾摩沙方言,也聽了一些有關福爾摩沙的介紹。

一年以後,他們才知道,他們離開巴達維亞的那天,一六四八年一月三十日,正好是荷蘭正式獨立的日子。那一天,各國簽署了巴伐利亞合約,荷蘭各省和西班牙數十年的戰爭終於結束,現在起,荷蘭的正式名稱是「尼德蘭」。而同日獨立的,還有瑞士與日耳曼諸邦等。

啟程前往福爾摩沙。一六四八年四月二十日,他們終於抵達大員,來到福爾摩沙。一個月後的一個深夜,瑪利婭經歷了生命史上的第一次地震。受了驚嚇的瑪利婭把楊恩送她的笛子抱在胸前,眼淚沾濕了兩條手絹。她想念台夫特,也想念楊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