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玉昭，名字對應了人生──日日活在刀口下，還時時被玉石磨﹏﹏ 這是一個有關八二三戰役遺族的故事，是中正大學中文系教授王瓊玲最新力作，以散文細膩感謝的筆調，紀錄這一大時代的故事。 王瓊玲小說創作包括：《美人尖》、《駝背漢與花姑娘》、《一夜新娘》、《待宵花──阿祿叔的八二三》，近期與黃致凱合編歌仔戲【俠貓正傳】，明華園歌仔戲總團，2018年1月起巡迴演出。

「陳大哥，後來怎麼接到令尊陣亡訊息的？」

哪怕是撕裂當事人的心肝，該問的，還是要提問。雖然，採訪者也早已心淒淒、淚盈盈。

「爸爸當兵以後，『渥肥』的粗重農事，都由挺著大肚子的媽媽在做。她隨身帶著一臺小收音機，不放過任何軍方的消息。那天，好像是9月14或15日……」

「不對！是9月17日。耀東的阿爸已經戰死在金門七日了！」八十七歲的母親，音調有些淒厲，糾正了六十年以來，兒子記憶的小誤差。

「是的，父親是9月11日，砲火最猛烈的時候，在金門陣亡的。唉！都該做頭七了，才被通知。」

「是如何被通知的？」我追著問。

「那天，和往常一樣。媽媽把兩大桶水肥，挑到菜園子，正一杓接一杓的在『渥肥』。我和二弟、三弟，一邊拔草一邊嬉笑……唉！都變成孤兒了，還玩得那麼開心！

突然，媽媽慘叫一聲，全身癱軟，跌在菜圃裡，一直尖叫：『不可能！不可能！天呀、不可能！』。

我們衝過去，才八歲、六歲、四歲的小孩兒，哪有甚麼力氣？怎可能把媽媽扶起來？兩個弟弟嚇得哇哇哭了。哭聲中，我聽到收音機重複播報『嘉義市，陳茂根』，卻不知發生了甚麼事？一直到祖母揹著小弟耀森衝過來……。

祖母一把就把媽媽拉起來，兩個大人的臉都一樣，一樣青惶惶、白蒼蒼，渾身發抖。祖母喊：『有可能弄不對的，同名同姓的人一大堆，陳家不會那麼衰。冷靜、先冷靜！勿要再渥肥了，入去厝內吧！阿東，把阿弟仔都牽進來』。

過了不久，市公所兵役課的人就來報死訊了。媽媽暈死過去。被救醒後，全身不停颤抖，還是一直重複那句話：『不可能！不可能！』

當下，太突然、太驚愕了，全家都哭不出來……。

客人走後，媽媽才摟著小弟耀森，悲傷到死去活來。她邊哭邊哀嚎：『你不是想阿母、阿姐、我、及四個後生嗎？你不是要看全家福照片嗎？我都寄去了。你勿要讓肚子裡的囝仔，一出世就見不到爸爸。你回來，茂根！你給我回來，回家來……。」

白髮蒼蒼的兩母子，重述當年的天倫夢碎。雖然，六十年過去了，傾訴者依舊痛斷肝腸，聆聽者也涕淚漣漣。

不用問也知道，最先收拾心情，面對眼前巨變與未來殘酷的，一定是永不哭泣的陳旬阿嬤。

「祖母叫我顧好媽媽及弟弟。她轉身進廚房，做出三菜一湯的晚餐。小孩子不懂事，還是吃得香噴噴。媽媽卻一口飯也沒吃、一滴湯也沒喝。睡到半夜，我起床去尿尿時，看到昏黃的燈光下，祖母端著一碗飯，一口一口在餵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