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情有意義。」初聽聞「台語文進行式」專訪的規劃想法,林強是這樣回覆的,對新手上路的「文化+」來說,從原本準備約訪會被「打槍」的忐忑到宛如一位老練車手爽快坐上副駕駛座的安心感,反倒有點不真實。

不過,林強的故事,或者說林強與台語的故事,無論如何都會、也得從他的音樂開始說起。

流行歌曲不但是勾引人學習語言的法門,一向也是反射時代現象的鏡子。1989年,台灣唱片史上出現首張銷售破百萬的專輯,那是收錄陳淑樺〈夢醒時分〉的《跟你說聽你說》。那不僅是華語唱片的黃金年代,同時是股市破萬點、台灣錢淹腳目的燦爛時光。

隔年,林強以橫空出世之姿高唱〈向前走〉,一躍成為「新台語歌運動」的關鍵人物。那距台灣結束長達38年的戒嚴只有短短三年,彷彿也很恰當的暗示了台灣人即將走上一條新的道路。唱台語歌,不再是悲悶苦情的,也不見得是江湖菸酒氣味的表徵,反而成了另一種抒情、自省、批判的流行時尚,重新定位了台語歌曲在台灣的發展模樣。只憑著一張專輯,林強就成了這波浪潮的旗手。

但是他不太談那段風光的過去,只說直到現在參加同學會,大夥還是會在KTV歌單上點滿他的歌,從〈向前走〉到〈黑輪伯仔〉,促拱著年過半百的他穿上春風少年兄的漂撇。他說自己脫離歌手身份太久,早不練唱,高音上不去,唱了會漏氣,更何況,還得看著MV裡過去的自己,「尷尬。」但他總推辭不過,「只好一直叫大家大合唱。」

像是喬丹說自己不再跳得高,貝比魯斯嘲笑著自己再也擊不中球一般,林強總愛用這樣輕描淡寫的方式,堅決告別那段日子。

昔日惡童的孔廟情緣

答應跟我們聊台語文進行式之後,林強沒什麼特別要求,只說:「希望約在孔子廟。」因為10年前,他許了願,「每到一個城市,都要盡可能去孔廟,去跟孔子三鞠躬,賠罪。」

與林強見面的那一天,孔廟剛剛告別了上午的一場大雨,廣場上,一對爺孫踢玩著球,閒散的空氣讓人輕鬆愉快。林強哈哈笑著,說起小時候彰化住家對面的孔廟,是自己的專屬遊樂場,供桌可以打桌球,祭壇斜坡當滑梯,屋瓦飛檐是標靶,「我們一群小鬼吵吵鬧鬧,被趕走就轉身繞一圈再跑回來繼續。難怪,後來書讀不好,一看書就想睡,畢竟我得罪的是所有老師的老師。」

走進祭孔主殿,只見他恭敬鞠了躬,凝定了一會兒,一個轉身,他好奇望著門口那座民國50年鑄成的香爐,瞬間,他的神情像是當年那位不知地厚天高的小鬼,他湊上前,輕輕摸撫著,然後弓起手指、敲彈起爐身…,「這真的是純銅鑄的,只有那個年代才有,這聲音…嗯。」

回神後,他不忘哈哈自嘲,「還好,自己長大之後是做音樂的,不是辦教育,不然,不知道會怎樣。」 如今的林強,似乎已經到達說什麼、作什麼都能很自在的境界。

向至聖先師致敬已成林強周遊全台各城市的習慣,在那天下午也成為專訪之前的暖身,成了靜下心來的一個儀式。接下來的時光裡,孔廟外圍的那堵萬仞宮牆,隔開台北的喧囂,也隔開了「歌手」林強。在曾經看著小林強拿供桌打桌球的至聖先師孔子之前,這個「前偶像歌手」說著一路以來曾經的風光和匪類,一度的春風少年與離經叛道,還有那有時逃避著、有時刻意遁世的年華。

他以閱盡風霜的瞭然卻出奇平靜的語態笑談著自己的過往和改變,最後,像是一列從台中開上台北,再到如今重返台中的慢車進站一樣,他的眼神緩緩帶著自己和旁人一同升空,飄出孔廟、飄離台北,回到了平凡人林志峯成為歌手林強的起點,望向了他數十年來從未改變過的一部份──如何從創作母語音樂定義自己、找回自己,而且還要開創未來。雙眼中,盡是驕傲。

台語歌和無意間的走紅

 

林強一口答應受訪,對台語的認同無需贅言,「不然我寫台語歌幹嘛。當初大陸市場正開,我應該是要過去啊」,他呵呵笑。

他的台語啟蒙脈絡很清晰。1987年解嚴後,以往的禁書已經買得到、看得到,學校裡正經書讀不下去的他,如同海綿般貪婪的吸收著,很認真看完林雙不的「大聲講出愛台灣」,並深受裡頭積極使用、推廣台語文的意識影響,喚醒了他「台語本來就是我們的母語」的靈魂。

那時的林強,已經知道自己此生所愛是音樂。他和所有人一樣,跑去木船民歌西餐廳參加歌唱比賽,和大多數人一樣,他沒有得名;但他也和所有人都不一樣,他不唱情歌、不唱當紅的童安格,他唱自己創作的台語歌,卻唱得所有人側目,也唱開了自己的路。

倪重華後來找上林強當助理,讓他學唱片製作。林強趁著那樣的環境,寫了很多歌,都是台語歌。「最後,李宗盛、羅大佑、陳昇、沈光遠等人都聽了一輪,他們說,不然來做一張台語的。」林強猜想,那時敢說要出台語專輯,是因為世道好、唱片張張熱賣,「賣砸了這一張,也沒什麼關係。」

接下來的故事,街頭巷尾都知道,〈向前走〉大紅,林強也紅了,黑道、白道都靠上來了。他說,那時才真知道「人怕出名豬怕肥」的意思。林強如夢初醒,他以為愛音樂只需要愛,他忽略了,現實世界的複雜,總需要交換付出些什麼才可能換得些什麼,幾乎是容不得純粹的夢想。

「做公眾人物,就是要交陪,交陪就複雜了。我本來以為,當歌手,就做你的音樂、唱你的歌就好,原來不是,有名了,事情就來了,我才警覺到這件事原來這麼複雜,你開始不是單純做音樂、唱歌了,你要『處理』很多事情了,這是另外一種壓力,慢慢地,我發現我不適合做幕前。」林強說。

所有玩音樂的人,總會經歷模仿、崇拜他人或他團的階段,林強不例外,他那時迷上英國前衛搖滾團平克佛洛伊德(Pink Floyd)。聊起他們,他又成了春風少年兄,在傍晚,天色將暗未暗的魔幻時刻,他開口低唱:「We don't need no education. We don't need no thought control.」

平克佛洛依德這首〈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是他在整個下午專訪中唯一唱出的曲調。「他們音樂前衛,社會意識又很強,你看他歌詞,不要被控制,不要被洗腦…,欸,那是我的榜樣,我學習的對象,我那時想,會不會有天,我也可以跟他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