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沿著里河走,雙手背在身後。一種新的走法。邁開大步,公開行走,用一位思想家的態度。他享受那種姿態,他覺得那有助於展現出他的自我感。——科倫.麥肯(Colum McCann)在《橫越大西洋》(Trans Atlantic)小說中描述費德瑞克.道格拉斯(Frederick Douglass)

「自我感」(idea of oneself)是很迷人的一種概念。自我大致上可以成為你想要的任何樣貌,也可以是嶄新的,不過那並不表示不真誠或不真實。那表示,你可以把自己想成某種特定的樣子,然後一步一步,把那個自我變成真實存在。上述的例子,出自科倫.麥肯2013年的小說,那一步一步是名副其實的:19世紀美國黑人民權鬥士費德瑞克.道格拉斯,展開一種新的步伐,擺出新的姿態,並且樂在其中——他發現那有助於引發出他認為自己想成為那種人的樣貌。

麥肯主張,我們的身體,不只是把我們帶到想去的地方:它們也帶領我們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而且,如同我們即將發現的,這是有證據支持的:我們的身體引領我們去哪裡,我們的心智與情緒就會追隨它。

了解這個現象,會幫助我們看到,如果身體背叛我們,把我們困在防衛、恐懼、過度警戒狀態之中,而不讓我們更有個人權力,會發生什麼事。我所談論的是創傷後壓力(post traumatic stress)。想像所有無權力感的組成要素也就是焦慮、壓力、恐懼、威脅、自我懷疑、負面情緒、防衛、執行功能失靈、記憶出問題、思路紛亂、逃避,然後把它們加乘很多倍。這讓你粗略地了解到,患有創傷後壓力或簡稱PTS的人來說,生活是什麼感覺。

創傷,就像無權力感,會導致深度的身體與心理不協調。精神學家以及長期PTS專家貝塞爾‧范德寇(Bessel van der Kolk)觀察到,創傷「是身體協調同步性受到破壞所造成的。」他寫道,「走進PTS門診候診室時,你可以立刻分辨出誰是工作人員,誰是病患。病患臉部沒表情、有氣無力,但是同時身體卻焦躁不已。」

PTS把我們拆分開來,製造出深度的心理裂縫與衝突。它在我們奮力融入日常生活(想辦法與我們的孩子、父母、朋友與同事同在)之際,同時警戒地保護自己不受所知的威脅影響,又試圖隔絕折磨著我們的記憶。它把我們分成兩半。傳統的PTS心理治療認定,創傷存在心智之中,所以針對這點來進行。認知行為療法(cognitive behavior therapy, CBT)便是基於這個概念,認為思維會帶動行為,希望能重塑PTS受害者的思維模式。暴露療法(exposure therapy)則是強迫受者回想、重新融入並經歷折磨她的創傷,藉以讓感覺麻木。

不過有些人,例如范德寇,曾經質疑過這種手法。「創傷無論如何都跟認知無關,」他告訴《紐約時報》,「那是因為你的身體被重新設定過,並把世界詮釋成一個危險的地方。」創傷是在身體上的概念,因而必須想辦法在身體上做治療,引起直覺的回響。如同珍寧.英特藍迪(Jeneen Interlandi)在《泰晤士報》上寫道:在許多案例中,病患是身體受到殘害了,是身體讓他們做不好,腿跑得不夠快,手臂推得不夠有力,聲音喊得不夠大才避不開災難。而現在因為最輕微的壓力就癱瘓的也是他們的身體,有來車的警訊就想找掩護,看見每個陌生人都視為虎視眈眈的壞人。如果他們發現根本就是身體讓心智這麼不堪一擊,治療心智怎麼可能有用?或者,就像藝術家法蘭克.傑利特.伯傑斯(Frank Gelett Burgess)所說的,「我們的身體很容易就成為我們自我實現的自傳。」很多受PTS所苦的人,以及他們的家人、朋友都曾問我,身體—心智介入性治療,是否可以用來降低這種頑固的失調症狀。我所收到的關於這個主題的電子郵件中,至少有3分之2都是來自退伍軍人或他們的家人。這個問題讓我很煩憂:是否創傷最終是有關極端的無權力,以及身體-心智不相連變成性格的一部分;是否有某種身體的介入性治療有助降低威脅的感覺,能夠喚回驕傲的意識?也許身體可以帶領心智,走出創傷後壓力。

事實上,不少科學家已在這個主題上做了許多的研究。許多PTS的研究焦點都放在退伍軍人。專家保守估計,5個退伍軍人當中有1個遭受PTS之苦,而那些經歷過戰役者,比率明顯的更高。退伍軍人的PTS也是所知最難用藥物與傳統心理治療方法(例如CBT或暴露療法)來解決的。此外,PTS療程中途放棄的比率高得驚人,特別是退伍軍人。一些放棄的原因包括了擔心留下污名,與生活上的要求衝突,以及可以理解的抗拒重溫恐懼(一開始造成這PTS的創傷經驗)。同時,這問題卻持續侵擾著無數退伍軍人與他們的家人。2012年,史丹佛大學學者艾瑪.賽普拉(Emma Seppälä)設計出一項實驗,調查身體- 心智療法的效果,以幫助患有PTS的退伍軍人。

21位去過伊朗與阿富汗戰爭的美國退伍軍人,參加了她的研究。11位被隨機指派參加瑜伽治療組;另外10位安排在等候清單。連續7天,參加治療組的那11位退伍軍人每天都接獲指示做3小時的蘇達克里(SudarshanKriya)瑜伽,一種著重呼吸技巧的瑜伽,它在另一項研究被證實可有效降低焦慮、憂慮、衝動行為,以及煙癮,並能增加正面想法、內心安寧,並調節情緒。在繼續下去之前,我必須先說明,我並非熱中瑜伽之士。在我真的挖掘它的科學內涵之前,我對它抱持懷疑的態度。我並不是覺得瑜伽對人有害;只不過我無法肯定它有像修習者所宣稱的那麼有益。有點像青少年,我很容易反抗任何突然間四下風行的潮流。除了這些之外,特別是,基於我曾學過芭蕾以及我的研究方向,每天都有人問我,「妳一定勤練瑜伽對嗎?」這讓我更抗拒它。

不過我是個科學家,所以我必須把抗拒吞下去,因為證據顯示,瑜伽帶來的正面心理與生理的成效,幾乎不容反駁。既然瑜伽為主的療法已經變成醫學主流,有數百,甚至數千,實證經驗的研究,已經描述了它的諸多益處,從降低血壓、膽固醇,到舒緩慢性生理的、情緒性與社會性疼痛。

每個結果都如此確鑿嗎?每個研究都完美呈現?或許不是;這是科學研究者的天性。不過我不再視瑜伽為過熱的風潮。瑜珈做得恰當的話,結果非常有效。所以,花幾頁篇幅,來解釋瑜伽對身體與心理各個層面的影響,實在太荒謬了。我們談論的是一種古老的修行法,約三千年之久,它能同時融合身體動作、呼吸控制,以及靜心正念狀態,全都互相作用並交融在一起。如果你想了解更多關於瑜伽對健康的潛在益處,我推薦史丹佛大學心理學家凱莉.麥高尼格(Kelly McGonigal)所著的《紓解疼痛的瑜伽》(Yoga for Pain Relief),在此,我們簡短了解一下瑜伽,便足以我們驗證如何以及為何它或許能減低PTS患者的焦慮與恐懼,而且對我們其他一般人也行得通,並增強力量與自信。

我想要了解艾瑪.賽普拉在退伍軍人方面的工作,於是我詢問她是否願意跟我談談她的研究。她熱心地同意了。賽普拉對退伍軍人的瑜伽介入性治療,她解釋,受試者一開始只是「自在地坐著,然後深呼吸,」那會自然地讓胸腔擴張。小組所練的這個,在瑜伽中稱為「勝利呼吸」,「這就是我們在深度休息狀態時所做的事,」這身體改變心智的能力的簡單案例,誘發出平靜的放鬆狀態。

「呼吸是舒緩你生理活動力的一個絕佳方法,」賽普拉說,「了解你可以控制呼吸,就是了解你能如何控制焦慮的第一步——了解到你自己就擁有這項工具。當你的心思煩亂,當在一個情況中遇上了沒預料到的事、當你不知所措,你知道你可以透過控制呼吸來讓自己平靜下來。」

在他們的研究中,為了測量瑜伽對退伍軍人成效,賽普拉與她在史丹佛的研究夥伴,在治療前與治療後都測量了受試者對巨大噪音產生的眨眼程度(一般PTS患者會放大這種驚嚇反應),呼吸速率(有PTS的人一般會偏高),以及自行評估焦慮程度(例如:創傷回憶與噩夢發生的頻率)。由於記錄證明PTS族群會抗拒治療,賽普拉很驚訝地發現:在完成介入治療之後一個月,參加了一週瑜珈療程的退伍軍人,在各項PTS症狀測量上都顯示降低了。而且她很詫異,一年之後,這些退伍軍人的PTS症狀與焦慮仍然大大降低了。

賽普拉形容這項研究為「我此生做過最有回報的事。」一位受試者寫信給她說「我記得(創傷經驗)發生過的所有事,不過那已經不再束縛我了。」另一位則只是簡單地說,「感謝妳讓我重拾人生。」「這些人之中,有些住在碉堡般的地下室,從沒離開過,」她說,「現在他們可去工作、約會、社交、出遊。我看見他們再次展露笑顏。其中有個人告訴我,他可以跟爸爸去渡假,他難以相信自己可以感到這麼快樂。不過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他聽見爸爸說,『我找回我兒子了。』而現在他變成了這項計畫的發言人。」

(圖:達志影像/路透社)

作者:艾美‧柯蒂(Amy Cuddy)/哈佛大學教授、著名心理學界學者,主要研究非語言行為與刻板印象、權力對人的影響。

(本文摘錄自三采文化出版的《姿勢決定你是誰》。)

哈佛大學教授,同時也是著名心理學界學者的Amy Cuddy新書《姿勢決定你是誰》,由三采文化出版。   圖:三采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