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到旅行經驗,許多人可能會以抵達目的地的剎那,作為一場旅程的開端,那些對於旅行帶來的震動與巨大的五官感受都在正式踏上異邦的土地後才開始倍速膨脹。截至目前為止,我所有的海外旅行都是單程4小時以下的飛行時數。剛好坐在靠窗位子的話,就可以看見離地後的故鄉慢慢縮小,不久飛機就凌駕在厚厚的雲層之上,若是白天,眼前和眼底就只剩下純色的藍與白和四射的光的線條,明白飛行的時間不會太長,我通常就這樣在客艙安穩舒適的空調中潛入睡眠,直到即將抵達目的地時再專注地看著陌生地景慢慢放大,這算是我貧乏的飛行經驗中,在騰空期間唯一的小小樂趣。 

然而翻開《飛行的奧義》,馬克機師用溫柔流暢的書寫模式,把冰冷的金屬飛行器化為溫暖積雨雲做成的空中城堡,帶領讀者飛越大洋大洲,他是多麼醉心於那些飛航的過程,理解並讀完序言以後,機長馬克會說:「各位乘客請注意!我們即將展開旅程,而這趟旅程沒有目的地,我們會一直在徜徉在藍天中!」

作者馬克.凡霍納克(Mark Vanhoenacker)是現役飛行員,駕駛大型客機波音747,同時他也擁有一本關於飛行的著作,今年7月臉譜出版發行其中譯本。在書中,他談所有在天空中發生的事件,那些則包含自然科學的觀察,以及這些觀察與生命的連結,他的書寫彷彿不曾遺漏任何飛行時的覺察,即便是些微的光影變化或細弱的機械嗡嗡聲,都能引發他內心小小的地震與想像。馬克機師確實是備有一雙科學家之眼與一顆詩人之心。

我很喜歡馬克機師對於本書篇章的命名與配置。不知道是否因為在大學時唸過地圖學、氣象學等自然地理取向的科目,我對這些物理名詞備感親切,即便我其實學得很零落。「離地」、「地方」、「尋路」、「機械」、「空氣」、「水」、「相逢」、「夜」、「回歸」,這樣的取名表示每篇散記並不是漫談,而是緊緊扣著主題,篇與篇之間也有接續的連綿之感。 

「我想,多數飛行員和我一樣,特別喜歡飛行的自由感受。飛機在某一段里程與時間是呈現疏離狀態的,物理層面上顯得遙遠分離。這種孤獨感當今世上已不多見,因此飛行似乎顯得古老,即使弔詭的是,在駕駛艙的我們擁有無與倫比的高科技。和這種自由相伴的,便是有機會好好瞭解世界各地城市,看看城市間的陸地、海洋與天空。」〈離地〉p21-22

遙想起現代運輸工具的發明,19世紀配有動力的火車與輪船在歐陸誕生,像是啟動了某個開關,跨頁就倏地進入了新時代,時間流動變得快速,空間也不再被侷限,世界正在擴張,權力亦在遞嬗。但即便移動變得容易許多,人類還是有小小的希望可以倚靠四肢前往遠方,能走能游,唯獨想要飛上青天,是不可能的,我們既沒有鳥類輕盈的骨架與滿覆其上的斑爛羽毛,也沒有飛行系昆蟲那對神秘的輕薄翅膀,於是高度對於人類來說,有著強大不可遏止的吸引力。直到20世紀萊特兄弟製造了第一架小飛機,人類運用機械突破了最難的生理限制。馬克機師有個好比喻「高度像質數,又像週期表上的元素那麼純粹。」自此人們便開始造起飛行大夢。

我也喜歡馬克談到天空上的地理區域劃分,打破了陸地或海洋的自然疆界,或是度度計較的經緯切割。他說,空域有時可能重疊,命名的準則有時也很奇特,像是日本的空域並不稱為日本或甚至東京,而是叫作「福岡」(Fukuoka)。天空國度的劃分讓我第一次感覺到,我已經遺忘了經緯線是人類所鋪蓋在地球之上的虛擬座標系統,是看不到摸不著的虛線。 

閱讀〈空氣〉和〈水〉兩章時,我深深地為我的氣象學感到扼腕,若是早一點持有這本書,我想,我的氣象學考卷不會像我兒時曾經操控的搖控飛機不慎墜毀成一團廢鐵,還被母親責罵。雖然物理算式可能還是算不出來,但我想,至少我可以在考卷寫下一些優美的字句,我可能會因此妄想得到大把大把的墨水分。〈空氣〉中談論氣壓,乃至氣壓差所造成的風,風在各個區域或緯度有不同的表現,馬克以《天地一沙鷗》的作者理查.巴哈(Richard Bach)的〈我從未聽過風聲〉引出他的物理現象課,讓我想起宮崎駿動畫作品《風起》中的一段話,「誰看過風?我和你都不曾看過,但是當樹葉顫動,那就是風正吹過。」同樣具有虛無透明的詩意;〈水〉則描述水圈的循環與變化,雲、霧、與海洋有著不同的形貌本質上卻都是水分子,無味而純粹,馬克引了魯米(Rumi)的「願你的太陽接觸我的雨,你的熱讓我的靈魂如雲騰起。」,亦是詩句和物理性質完美地接合黏著。 

〈相逢〉和〈夜〉則是最讓我放不下書本。馬克一直認為飛行是件極為純粹的事,他每天與不同的機師與空勤共事,維持天上的交通秩序,等飛機降落,這個航班的機組人員可能再也不會見面,他們各自在不同的大圓航線上忙碌匆匆,也許有天能在另一個地球的彼端再度聚首,這件事讓人想來相當落寞,卻又十分浪漫。〈相逢〉談飛機上的人,談各種相遇與錯身,最讓我感動的是馬克說:「機組員初次見面,對於彼此只知道兩件事:我們每個人都達到各自的角色標準,以及現在該出發了。在這情況下,發自內心的溫暖、容易相處既是必須之舉,也是常讓人寬心的好處。這時沒有理由不對別人最好,於是人與人之間展現出最單純的善意。」我訝然於他的溫暖親切,才發現自己對機師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如同神鬼交鋒(catch me if you can)裡李奧納多所扮演的假機師,那種聰明不可親的樣子,一下子全然顛覆。

〈夜〉則是聯想到安東尼聖.艾修伯里(Antoine de Saint-Exupery)的《夜間飛行》,從駕駛艙望去便是漆黑夜空綴著月光與星火與沉睡的大地,享受只有空中飛人能明白的孤寂感。比起日航,馬克也更喜歡夜間飛行一點,在博客來OKAPI的專訪中,他說到他最喜歡的駕駛艙景觀是洛杉磯夜景,原因是「夜間城市也具有一種有機、幾近生物學的質地,其形式彷彿『具有目的性的散亂』,就像城市自己形成了這組環境,又自己在光線中有了生命。」他對夜色也有很可愛的描述,覺得點點燈火就像是一組組發著亮光的刪節號。

忽然想起前陣子讓許多出版人含淚觀看的日劇《重版出來》裏,女主角黑木華曾在劇中將書本打開,攤開的書本變成像是鳥或海鷗的形狀,而她笑著說:「書的翅膀!」我想,閱讀確實是能帶我們行萬里路,然而馬克機師的《飛行的奧義》更像是747的翅膀,也讓我們乘著它,透視那些在天空中暫存的美好切片。

(編按:新頭殼網站與高雄獨立書店「三餘書店」合作,每週固定推出書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