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忘記第一次讀向田邦子是什麼時候了,但我手邊向田邦子的第一本書是《父親的道歉信》,那時在台大附近的胡思二手書店看到水牛出版社的版本,雖然書緣泛黃,內頁脫落好幾頁,但總覺得封面這張向田邦子很美。書拿起來輕巧,特別適合這本書的質地。

我一開始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喜歡這位作家,但隨著時間日子一長,才知道原來是因為向田邦子筆下的父親。以父親為主的散文並不多見,如果硬是要舉例和我同年代的大概會異口同聲的說朱自清的〈背影〉。那個舉步蹣跚,充滿父愛的暖橘。敢對自己的爸爸有大不敬的描述,不知道向田邦子算不算作家的先鋒。水牛出版有趣的地方是在每篇散文後頭都標誌著台灣當時翻譯的年代和刊登的報紙。對於第一次接觸向田邦子的讀者,是不是看到書中的父親形象也會猛點頭,心底默默贊同。

我那時候覺得逗趣,怎麼會有一位作家這樣描寫自己的父親,把那些私密的、接近有些無禮、固執的性格,為了鞏固自身地位的大男人那些滑稽、出糗的行為,一絲不掛地呈現在讀者眼中。然而隨著反覆重讀卻漸漸看出細瑣的叨念中,是作者對於父親感情的表現,或者說反芻這些畫面之後,能夠體會出父親這角色是用什麼方式留在女兒的心底。「雖然都是些遭受責備,或是難以啟齒的糗事,但我可是記得一清二楚呢!」向田邦子彷彿這樣在讀者耳邊竊竊私語。

40年來,我一直以女兒的眼光來觀察缺點很多的父親。

在〈隔壁的神明〉這短篇中寫道,父親是個沒什麼耐心的人,如果收到禮物或者購入什麼新物都是那種會想立刻拆開來一探究竟的人。而作者也是這樣,拿到婚禮的回禮時,在返家的計程車上就會忍不住拆開包裝紙,她察覺這樣的壞習慣便是像到自己的父親。

我心想:這缺點倒是跟父親很像。

前陣子父親剛走,在一陣喧騰當中總覺得情緒一片空白,突然想起向田邦子的父親過世時,她母親幫忙蓋在父親臉上的那條抹布。向田邦子的父親因為心律不整而離世,當下家中一片哀傷,母親恍然地將印有藍色原點的抹布輕覆在丈夫臉上,事後大家聊起母親才笑說:如果讓你爸爸知道肯定又要大發雷霆,邊說豆大般的淚珠就從眼角滴落。

向田邦子說人生是由兩條線組合而成,一條是幸福,另外一條是不幸。但讀起她筆下的散文故事時,那些不幸都覆蓋一層憐憫的色彩,即使遭逢這樣不明的巨變、即使最後不會圓滿,但也是幸福的一種表現方式。我喜歡看我父親寫字,總是渾圓有力,雖然我身邊沒有任何一封父親的信,但他總會在過年的紅包上寫下今年對我的祝福與期許。

他用卷紙和毛筆,以比平常還要鄭重的文字,要我好好用功。最後,至今我還記得很清楚,一行寫著「此次格外努力工作」,並在其旁邊用紅筆畫了一條線。

這是父親的道歉信。

對向田邦子而言,稱讚的語言等於低頭了,父親的蠻橫、無禮,但即使是這樣的爸爸也有一塊不願意顯露的柔軟地帶。有些梳理不清楚的情感,向田邦子一絲一線的瞇著眼看著,為什麼向田邦子會去記得那塊抹布呢?

關於父親不知道為什麼彷彿都有些影像模糊,因為你必須聚精會神的觀察才有辦法看懂那沉默背後的語言。在〈身體髮膚〉這一段,向田邦子巧妙的說了關於家中5個孩子受傷的經歷,她形容父親每次都氣得跳腳,卻不說父親心疼。那些受之父母的體膚,終究是要痛過才知道那藏在底下的愛情,不懂得怎樣表達的父親,用他擅長的方式說了大家聽不懂的話。

在父親走後,我意外發現了一本記事本,甚少寫日記的父親,留下那個年僅17歲的自己,那年剛好是父親的母親因為意外離開人世。他將自己最為脆弱的一面保留下來。那時候的父親幫我寫下了我不敢觸碰的情緒,對於無法見到爸爸最後一面的我,這是父親給我安慰的信。

記憶這個東西,只要找到線頭,便會自然而然地解開。

這次翻閱過後,這2本小書都愈發顯得脆弱,頁面散得更開了。獨留下翻閱這些文字的我,把這些小心翼翼的收藏起來。

父女的關係卻是很微妙。這種不著邊際的小小怨恨竟也會令人懷念。

作者:陳瀅羽

(編按:此篇為新頭殼網站跟高雄獨立書店「三餘書店」合作所推出的書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