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突然想起郭強生的《何不認真來悲傷》這本書,由於店裡的那本書剛好售出,先讀了《我是我自己的新郎》,雖然當時人還在書店,眼眶還是不小心泛了淚。看到父母親特地跑到紐約去找他的那一段,當時正嚐到自由的他,不願配合父母親的時間,明明可以一起吃晚餐卻自己出門,放著兩老看著一整天只有2小時的華語節目。唯有假日中午,他們會捨棄吃早餐而和作者一起上義大利餐館吃早午餐。這時無論如何都要來杯雞尾酒,對他母親來說實在無法了解一大早就喝酒文化,即使如此,母親卻也認真在心底筆記,「默默地模仿這些沒太大道理的新習慣。」而在母親過世第4年,他又回到紐約的這間餐館,沒想到女侍者居然還記得他。

「那一剎那我愣住了,半天才回他一個微笑。我的身旁坐著我的父母,在她眼中是一個如此牢不可破的印象!…令我當場想哭也想笑。」

關於家庭這塊的書寫,情感是相當複雜的,有時無法用力愛,想恨卻也不能真正決斷的去恨。正因為對於家庭有太高的期望,而關於幸福的願望總是容易落空。

「當我們想起原生家庭的時候,是把父母當成兩個獨立的人來看,還是兩種角色而已?」

樣板的角色是可以有優劣之分,但人太複雜,有七情六慾,更有執迷與軟弱。記得馬尼尼為的《我不是生來當母親的》,直接說明沒有人不是在學習充當某一個角色,也沒有人能生來就完美飾演某種角色。何謂成功母親(父親)?什麼叫做稱職的女兒(兒子)?有時或許對於家庭的期望太高,認為幸福就像廣告上,一家人在桌上談笑圍爐。然而爭吵、衝突和抱怨,才是每日上演的八點檔。就如同書中節錄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妮娜》:「所有幸福的家庭都長得相似,但不幸福的家庭卻都各有各的樣。」

書中輕描淡寫的訴出,一個家庭的存在不是天經地義,而很多婚姻不是靠感情走下去的。這些字,深深敲打在心上,像一場雨。聽見雨聲可以撐傘,但你終究要走進雨中,直到天晴。關於家庭,我們有太多的故事可以說,我們存在的時光,和在我們還不存在之前那些因緣際會的巧合。這看似撕裂傷口的寫作,其實是一種家族療傷。讀者在故事中且走且停,而放下書後,是否多一點點勇氣可以面對人生,擁抱父母,或者說把他們當成是和我們沒有兩樣的「普通人」?

我也喜愛聽我媽講自己的故事,喜歡她說關於瘧疾研究所的童年時光,或者第一次打工洗碗兼帶小孩的糗事,曾搭十幾個小時到桃園加工廠的青春。沒有一個母親沒有怨懟,她們總是既強悍又溫柔。而記憶中總會有位沉默的父親,用已經灰黃的老照片來證明他也曾談笑風生。時間消磨掉人的臉孔,那無以道盡的歲月滄桑,是夾帶著猜忌和陌生。「家人未必是最熟悉的人,我是說真的。…一旦忠誠與信任消失,即使結髮,縱使骨肉,都不過是陌生人。」要經歷怎樣的生活才能說出這樣的句子。關於家,每個人都有著隱藏好好的傷口。然而「所有的痛,父母畢竟都已經走過來了。怕痛的,其實是我們。」

是啊!何不認真來悲傷,在世間能悲傷的事情這麼多,有時強忍著悲痛的堅強,只是一座紙糊的牆,看似堅固實然易破。Grief,只有當失去時,我們才有機會從那個缺口中步出看似正常的人生,看到以前所看不見的。讓自己深深的沉浸在傷痛中,才能掀開傷口後頭的光明。我突然想起最喜歡的推理小說《漫長的告別》,所謂的告別不只是一句再見,而是要花很長的時間慢慢的和那些留在心中的影像一點一滴告別。而在書中,這一次次的再見都是和家人的告別。

「她的憔悴與不堪折磨的悲傷,全都寫在那張枯黃削瘦的臉上。那當下我整個心冷了,我恍惚明白半年的抗癌艱辛都將付諸流水…我隱約知道,距離我們道別的時候已經不遠了。」

他罹患癌症的母親在傷痛中快速的被奪走生命。而現今90好幾的父親也有輕微的認知障礙,哥哥也因癌症離世。有時候我真希望現在閱讀的是一本小說而非散文記事,然而現實是非不得已,但郭強生說:「悲傷是記憶的光」。這一章章的文字讓我不停與郭強生的臉孔連結,或許曾身為他學生的我,總記得他那一雙銳利眼睛,堅毅的神情令人難忘。

「我只想好好走完這一場。為親情傷痛,今生這一場聚散已夠。」

我想,唯有告別這件事是永遠無法學習的,不是曾經有過生離死別的經驗,就可以一概同化。每個人都擁有纖細到連言語都無法說的感情,我們以為有言語可以代為表達,但卻沒有發現它的有限。說憤怒的時候,或許真正的表情是恐懼。看見眼淚,才明白是愛。

到了這個年紀,也慢慢的發現自己不再只看文學,到書店也開始蒐尋一些實用書、心靈書,直到父親罹癌,才開始看關於癌症相關的書籍,開始需要照護的父母,才漸漸了解能隨心所欲的生活,是屬於青春的故事了。看著郭強生老師的文字,常常涕淚縱橫,彷彿他在前頭替我的未來探路,雖然探的都是晦暗傷痛的洞窟,但總能感覺到背後一股隱約明亮的出口。認真悲傷完之後,生命依舊持續,在誰也看不見的結尾之前,我們都只能認真活著。謝謝老師,曾陪我走過這一遭。

作者:陳瀅羽

(編按:此篇為新頭殼網站跟高雄獨立書店「三餘書店」合作所推出的書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