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頭金髮配上一雙藍眼,我不屬於這裡,對吧?妳是在想這件事嗎?」塔瑪以律師銳利的眼神直盯著我看,彷彿正試圖掘出我隱而不揚的質疑。

「這世上沒有人能永遠獨占一片土地。重點在於尊重,只要不去破壞房子、歷史遺跡、清真寺、教堂等種種先人遺產,只要不去褻瀆這些山坡上的回憶,我覺得妳跟我都有權待在這裡。」我邊說邊想起孟加拉國某間廢棄的「印度」房子,院裡種了一株歷史悠久的神羅勒,如今該處住了一個穆斯林家庭,他們依然受益於這株神羅勒的藥性,利用它的葉子來防止風寒。「只要不蓄意抹去歷史,並且在某些方面盡力保存先人記憶跟習俗,那就不需要覺得自己不屬於這裡。」

然而接著我眼前閃過一系列電影般的回憶畫面,我想起猶太建國後各種無意義的破壞行徑。在我與里歐同行的多次富有「教育性」的週末巴勒斯坦歷史之旅中,我看過被拆毀的房屋、被褻瀆的墓地、被損毀的陵墓、被棄置的穆斯林與基督徒歷史遺跡。猶太國是專為猶太人創立的。應許之地是許給猶太人的。我再次看著平臺上的塔瑪,看著她身後種滿橄欖、扁桃、麝香草的蒼翠丘陵。我心頭湧上無比欽佩,因為她勇於質疑自己是否有權活在這片土地之上。

塔瑪擔任菲妲的律師,出庭替她在自己的國家裡爭取公民權。所有巴勒斯坦人處境都很艱難,但菲妲一家狀況格外尷尬。她父親來自以色列北部的烏姆阿法姆村落,但是在1948年以色列與中東國家交戰,也就是第一次中東戰爭爆發之際,她父親與父母逃到科威特(Kuwait)避難。直到1967年第三次中東戰爭結束,以色列併吞了西岸地區,才重回以色列,但由於她父親在戰時逃往「敵區」,以色列拒發護照給他。

我明白菲妲與塔瑪之間的關係伴隨著依賴、責任與歉疚。菲妲需要塔瑪以獲得居留文件,好繼續生活在她的出生地。而塔瑪活在這片被以色列強占的巴勒斯坦大地上,住在阿拉伯棄村一棟荒廢的阿拉伯舊屋裡,她需要靠菲妲來減輕罪惡感。

「因為菲妲,我才有正當理由住在這間被『占領』的阿拉伯房子。」塔瑪證實了我的推測。「要是沒有她,我就不會住在這裡。看看這房子,跟猶太人蓋的新房子比起來既通風又涼爽。巴勒斯坦人懂得如何在耶路撒冷建造冬暖夏涼的房屋。這些厚實的牆壁能避免熱量散出。只要開上幾小時暖氣,熱氣會被困在牆內好幾天。我幹嘛要住在那些猶太移民蓋的脆弱紅頂歐式新房?他們根本沒有在這種氣候下生活的經驗。但我身為猶太人權律師,怎麼可以理直氣壯地住在一棟巴勒斯坦人被掠奪的房產裡?好在有菲妲,她能繼續保存她族人殘留的一切回憶,同時也能減輕我的罪惡感。」

塔瑪的聲音聽來很激動,就我看來,那是因為她不但正試圖理解自己方才所言的一切,更重要的是她也在試圖理解自己。

我們靜默不語好長一段時間,三人就站在那兒試圖爬梳各自對歷史、根源、放逐、權益等種種議題的解讀,藉此構成各自的人生觀。我自己也嚐過無家可歸的痛楚,但自我離開孟加拉後,便將其包裹在我替自己創造的浪漫表象裡。我不願住在孟加拉人群集之處,我想要展翅而飛吸收外來文化。雖然心頭偶爾會泛起一股自憐,但身為少數族群就像是處於一種特殊地位,意味著我無須遵循社會現況,可以盡情表現自己,人們雖會覺得我有些怪異,但只會將其歸咎於我的異國背景。自離開故鄉孟加拉之後,我在許多國家生活過,多數時候我都很享受這樣獨特的地位。

我並不羨慕這兩位對我而言十分重要的新朋友的生活。此刻在這美麗的露臺上,她們分站我兩側。一位從小以難民身分在自己的國家成長,憎恨著占地為王的猶太移民;另一位則是清楚意識到這裡雖名為家鄉,但她其實是個移民。世上多數人總把青春純真視為理所當然,殊不知塔瑪對自我身分的認知已迫使她提前成長。塔瑪才剛滿三十歲,每天日以繼夜地工作,電話響個不停,她不分日夜隨時願與客戶交談。她永遠隨傳隨到。她們兩人都成熟得太快,套一句巴勒斯坦詩人穆里.巴爾古提的話,「還來不及成年,童年便自他們手中隕落。」

作者:LIPIKA PELHAM(前BBC記者)

(編按:《耶路撒冷的移居者》是BBC女記者利皮卡.佩拉漢(LIPIKA PELHAM)的移居生活實錄,由商周出版社出版。新頭殼特為網友摘錄新書的部分內容。此篇為摘錄的最後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