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德國的Pegida (Patriotische Europäer gegen die Islamisierung des

Abendlandes,暫翻譯名稱為:愛歐人反歐洲國家伊斯蘭化)的組織臉書,剎那間好像讀到文字中的血腥味,感覺真的很不舒服。他們情緒性的仇恨伊斯蘭教的語言,已經是超出理性之外,所有攻擊用字全出,有的隱晦中仍可以嗅出他們好像是世仇一般得無法原諒。

到底德國社會出了什麼問題?怎麼戴著面罩的穆斯林女子,會被認為是與社會脫節而被歸列為應該被仇視的對象?為什麼一個被穆斯林先生謀殺的19 歲德國女子受害後,得不到一絲同情,還會被這個愛歐反伊化組織的成員罵她是自找的?我們人性中最基本的相互理解與同情,在這一群人的腦袋裡似乎是完全空白。 仇恨成了文明世界裡德國人生命的動力了嗎? 我整晚心中心驚膽顫,頭皮發麻。 德國這個國家,為什麼讓我感到害怕? 我在這住了二十多年,寫了借鏡德國的書,提供了轉型正義的資訊,也帶到了文明社會下傷感老人的寂寞,還有介紹了這裡保護動物、尊重生命的價值觀。一夕之間突然感到,德國對我來說,現在已像是個完全陌生的國家。

站出來每星期散步示威反伊斯蘭教派者,分散在德國各地,而多數示威群眾集中在德國東邊大城的德烈斯登,每週示威散步遊行至少七千人,多則二萬五千人的示威。

另外極左派的一群人,也是一群莫名其妙的冷血動物,雙方砍砍殺殺,只是因為你是左派,我是右派。他們純粹因為這種政治意識型態而暴力相向。兩萬五千人的兩倍五萬人,都是擁有相當程度仇恨而站出來的德國人民,那德國社會必定有上十倍以上的這種仇恨心態者,保守預估至少有四百萬人。也就是說有百分之五的德國人口是屬於這種完全無視人性為何物的仇視分子。他們不需有太大的原因和理由,就是仇恨另一種不同於自己文化的同屬人類的人。而我,在這個國家生活了二十多年,生活在自己自認為很安全的玻璃屋,聞不到外界的相互仇視對方的仇視殺戮氣味。想起來,真是太天真!

我從來不知道,這個國家在這些年中變得這麼可怕。它可怕的是,仇視情緒是近距離而無法預期的,而且是慢性長期的。 如果不長住德國的人,不去東邊的德烈斯登,不跟著大家去Party 與示威聚會,可能就身感安全。但我是這個國家人的媳婦,生活在這將近半輩子,這已經是我的第二個家鄉,因為是我的家鄉,我當然也要捍衛這裡的民主。

因為恐懼Pegida攻擊之故,我擬了一份德文給大家的信,告訴德國家人與我德國的朋友有關我的害怕。 信中,我告訴他們,因為這種宗教不同而被仇恨,是台灣人幾乎無法理解的。我們台灣人比德國小,比德國窮, 我們儘管憎恨考試、太多工作、憎恨中國政府給我們全世界的打壓,可是我們不會特別走出來示威仇視別的宗教的人,不會因為看不慣不同宗教而仇恨敵視,因為我們相信,人都是人。因為我們台灣人認為,大家都是人,即使是中國,我們厭惡中國政府打壓,但絕不會無端仇恨同為中國的人類。 而僅僅是為了展現仇視敵意,每週出來示威聚會就更荒誕了。

這份草擬的德文信,我不敢在臉書張貼,因為深怕被恐怖份子成為攻擊的目標。去年12月聖誕節聚餐,我有聽聞這個組織,而德國的至親好友在聚會上,沒人提這個問題,可能也不想掃興。這個問題其實是去年2014 年10月到現在,每個星期一都有示威,而且是每週一次,全國性大小城市都會有,人數多可達兩萬五千人,少可以到七、八千人。4月13 日,正好是這個愛歐洲人反歐洲伊斯蘭化組織的大日子,他們邀請了荷蘭的右派大咖Geert Wilders 格爾 維德思來參加德烈斯登的示威。他們的領導者Bachmann 包赫曼先生號稱會有三萬人參加,反對此組織者也呼籲群眾,大家站出來- 捍衛民主。

讀了一些德文最近資料,有了相當程度的了解,才對這個Pegida的組織不再感到那麼驚懼 。但是讀過資料以後,我也沒能真的安心,因為德國確實是出問題,而且問題很大。

這個組織是非常會利用群眾的,他們運用法律模糊空間,做盡納粹時代的惡劣行為。比如,他們會在聚會示威時,拿出標語寫著「騙人新聞媒體」「民族背叛者」,這些標語其實是 1930 與 1940 年代的納粹宣傳用語,都曾用在當年共產黨員與猶太人身上。然後,他們提高身段,故意不與主流媒體接觸,搞神秘。因為他們相信他們的行為會被主流媒體醜化,另外也表達他們一般社會人士對媒體的惱怒與不滿。他們認為主流媒體多只擁護政治正確,與政府一樣,可是無法反應一般老百姓的真正心聲。從去年10月成立至今年1月底,完全拒絕媒體採訪,之前只接受煽動與宣染成份很大的畫報Bild及其他右派小眾媒體的報導。一直到在人數最多的兩萬五千人示威聚會中,他們才第一次在白天曝光示威聚會,領導者包赫曼發表正式談話。

他們在未成氣候以前,應該也不知道自己的人氣實力如何,所以根本就拒絕主流媒體採訪,用高姿態拒絕,總比寫了新聞稿,沒被報導好吧!為了不被落入右派新納粹組織的刻板印象,淪為社會邊緣組織,他們嚴格要求和平示威聚會,安靜散步只舉標語排。

這群右派分子,在現今歐洲經濟不景氣時,除了讓極保守的右派政黨AfD (為德國另有選擇黨)黨員參與,也集結許多的社會不滿。許多參加的人,有的不一定強烈反對伊斯蘭教派,有的是因為感到經濟不好,怕被歐洲國家經濟拖垮而主張廢除歐元幣值,有的反對濫用申請難民來德,有的反對美國造成歐洲難民潮,有的反對對俄羅斯的政策,所有反對政權者,藉這個讓政府討厭的團體,這時都有機會表達自己的不滿。所以,這個組織很聰明,口號要寫什麼就寫什麼,他們不排除極右派納粹人士進來參與,也坦白向當權者言明,憲法保障每個人都允許有示威集會的權利。這個組織對於捐款,更是以公益團體之名義來組協會,這樣捐款者可以報稅。他們也號稱 捐款來自全德國各地。說來可笑,這個右派組織登記為公益團體時,其說明宗旨,就是要以民主的教育作為公益目的,實在讓人嗤之以鼻。財稅機關對

他們這樣的公益目的,其實是抱著存疑的態度。 領導這個組織的包赫曼,在1月底時,被舉發2014 年九月曾擺出與希特勒一樣的姿勢及論述仇外言論,包赫曼雖道歉,但仍必需為失言而卸下理事長之職。

二戰後的德國政府為了防止納粹思想再起,德國政府的嚴格法西斯言論檢驗。但是大家心中對社會族群的不滿,其實是無法洩憤的。一個民主社會,國家打著民主旗號,卻要求人民不能講出心裡的話,社會沒有足夠抒壓的管道。在德國矯枉過症的氛圍下,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為所欲言的,只要有人犯了種族歧視的可能言論,都要被起訴背負惡名。如果是寫書者,幾乎也都會因為反彈聲浪,而成為最佳暢銷書大賺。但就像家中需要有廢水排水孔,把廢水排出,這樣使用的水才可能真正流通清潔。德國這個制定嚴厲法律也非常尊重法律的民族,遵守了法律,但人民的人性,怨言無處發,社會缺乏廢水排水孔。說真的,再髒的水也要讓它流出來,完全地禁止,使得悶荒的德國人,心中鬱悶無法宣洩。再加上法國恐怖分子攻擊行動的爆發,更讓德國社會上大家趨於保守,彼此間更不願也不太敢談心中的疑慮。

德國人之間不談族群對立問題,是害怕引起爭議。這種言論警總一直都存在德國人心中,自我檢查與對穆斯林外族文化的排斥與恐懼不被討論與說出,也顯示出這百分之五德國人口的恐懼,無法宣洩。最近有一個與我非常好的德國人與我討論時說: 那些帶頭罩的穆斯林女子,包成這樣,根本不想與社會交流。 她們的裝扮非常困擾他,讓他覺得這些人,自絕於社會外。他想,一般人去與她們接觸溝通,如對她們宗教或行為有所批評,都會讓人覺得,可能會被殺或成為暴力受害者的風險。問其原因,他說,她們與那些IS 的伊斯蘭國攻擊人士都一樣包得緊緊得,這當然讓人感到厭惡與恐懼。

雖然我這個外國人聽了很不解,也很不以為然地與他爭辯。但我真的很高興這個德國人,有

勇氣講實話,畢竟解決了他長久以來不敢說出埋怨的便秘。 我的傾聽,終於讓他的廢水可找到出孔排出。但我相信他說出了這些話,肯定是不會去參加 Pegida 這類示威的集會,因為他的怨氣已經發洩,因為有人傾聽與理解。

劉威良

借鏡德國一書作者

德國台灣協會會長

圖:達志影像/美聯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