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前往伊拉克,是坐在美國海軍陸戰隊的卡車上一路顛簸穿越國境進入戰區。當然,我的護照上並沒有蓋伊拉克官方的入境許可章,因為我是隨同交戰國一方進入這裡。所謂的戰爭,本身就是以一種不尊重對方國家主權的前提下恣意妄為。這一點從我是如何進入伊拉克的,就再清楚不過了。

作為日本報社《朝日新聞》的戰地特派員,我成為了一名隨軍記者,針對2003年3月美軍進攻伊拉克一事進行新聞報導。當時,身處伊拉克的日本人很少,與美軍同行的記者,除我之外還有幾位自由記者,有的跟著海軍,有的跟著空軍,但是在黃沙滾滾的伊拉克戰場上進行現場報導的,或許只有我一人吧。

這場戰爭的勝負很快就揭曉了。美軍從科威特向北推進,佔領伊拉克首都巴格達,僅花1個月的時間就取得了勝利。當戰爭一結束,我決定前往當地的古代遺跡看一看,以確認它們是否遭受到任何戰火的波及。

在學生時代,世界史的課本上提到了「四大文明」。包括中國的黃河文明、印度的印度河文明、埃及的尼羅河文明,以及伊拉克的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又稱兩河文明,意即底格里斯河與幼發拉底河之間的肥沃土壤。可以追溯至西元前3500年以前,該地區孕育出繁榮的文明。

從地理範圍來看,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北起伊拉克的北部大城摩蘇爾(Mosul),但是如今卻被伊斯蘭國佔據,南至納西里耶(Nassiriya)小鎮。在歷史上,曾先後出現過蘇美爾、巴比倫、亞述等由高度文明支撐起來的強大古國,留下了無數的文物與巨大的古蹟建築,遺跡的「密度」要比其他地方遠遠高出許多,每走10公里似乎就能看見一處遺跡,其文明價值的程度簡直令人歎為觀止。

當時,我在隨軍報導及戰後採訪時,活動據點大多以南部地區為主,也特地探訪位於納西里耶附近的烏爾城遺址,這座古城在蘇美爾文明的諸多城市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因為這裡有極具價值的皇家墓地,即烏爾皇陵,但是據說在1991年波斯灣戰爭中,遭受到了多國部隊的導彈攻擊而毀損。雖然無緣親眼目睹最近遭受伊斯蘭國一連串破壞的北部古城遺跡,即使如此,透過南部的古代遺跡,我依然能夠切身感受到伊拉克作為古代四大文明之一的發源地,本身具有的崇高歷史價值。

當我乘車接近烏爾城遺址時,被一輛美軍車輛攔了下來。一位士兵毫無來由地對我怒吼:「你以為這是在哪裡!你是哪一國人?有人會利用汽車進行自殺攻擊,我們要檢查你的車輛!」當檢查完確認沒有問題之後,對方開始向我提問:

「你要去哪裡?」

「烏爾城。」

「烏爾城是什麼?」

「是一處遺跡。」

「遺跡裡有什麼?」

「遺跡就是遺跡。」

「你去那裡幹什麼?」

「你知道四大文明嗎?伊拉克擁有世界上最珍貴的古代遺跡。烏爾城就是其中之一。」

「是嗎?我倒沒聽說過。」

「對基督教來說,烏爾城可以說是一處發源地!」

「基督教的發源地不是耶路撒冷嗎?」

「那是新約聖經裡的說法,舊約聖經裡就提到了烏爾城。」

「這我可不知道。」

從一來一往的對話當中,美國人對歷史的一竅不通不禁讓我產生反感。他們根本不知道,烏爾城遺址對於自己所信仰的基督教文明是多麼的重要。

《舊約•創世紀》第11章31節寫道:「他拉帶著他兒子亞伯蘭和他孫子哈蘭的兒子羅得,並他兒婦亞伯蘭的妻子撒萊,出了迦勒底的吾珥(即烏爾,下同),要往迦南地去。」

預言者亞伯拉罕(原名亞伯蘭)是聖經中的一位主要人物,神向他發出指示,要他離開曾經居住的「迦勒底的吾珥」。一直以來,人們認為亞伯拉罕是一位虛構出來的歷史人物,但隨著烏爾城遺址被人發現,他真實存在的可能性也隨之大增。根據發現烏爾城遺址的英國考古學家表示,烏爾曾是世界貿易的中心,並且實現了高度的文明化。烏爾城遺址呈正方形,邊長約1公里,城中有丘狀的神殿遺跡。甚至在烏爾皇陵中發現了大量的金、銀、青金石等寶石與其他高價物品,還有圓柱、拱門、圓形天井、圓頂建築物的遺跡。

由於當時戰爭才剛結束,所以我參觀烏爾城遺址時並沒有看到其他遊客,這讓我感到十分閒適。如果能夠完整地保存這裡的遺跡,並且向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開放,一定會成為伊拉克的一處重要觀光資源。

然而,就在戰爭結束不久後,發生了一件震驚國際的消息--伊拉克國家博物館慘遭洗劫。當海珊政權徹底垮台後,巴格達陷入了無政府狀態。數千名暴徒闖入了伊拉克國家博物館,搶走或破壞了大部分藏品。掠奪者裝備了步槍、手槍、棍棒等武器,將收藏品放在手推車上或口袋中,逃得無影無蹤。

伊拉克國家博物館展示著從史前時代到伊斯蘭時代的東方國家歷史文物,不僅是伊拉克最大的博物館,豐富的館藏也是全世界屈指可數的。從古代的美索不達米亞文明、伊斯蘭文明遺跡出土的數十萬件珍貴的文物都收藏在這裡。此次事件中,暴徒掠奪了約1萬件的珍貴文物,其中包括亞述時代的象牙工藝品以及鑲金的象牙嵌板。此外,蘇美爾的都市國家烏爾的黃金豎琴、刻有《漢摩拉比法典》的銘板等見證了文明起源的諸多文物也被搶奪一空。雖然,約有6千件文物後來得以在國境等處攔住追回,但剩下的4千件仍然不知去向。

關於本次的掠奪事件,日本的國士館大學古代文化研究所教授松本健在接受我的採訪時痛心地說道:「如此大規模的文物掠奪行為,在近代中東是史無前例的,其損失不可估計。」

據說,讓伊拉克博物館成長為世界級博物館的人物就是前總統薩達姆‧海珊。過去,歐美考古隊在考察美索不達米亞文明遺跡時,能夠不受任何限制地將挖掘出來的文物帶回自己的國家。因此,倫敦大英博物館中才得以陳列亞述時代的浮雕,而巴黎羅浮宮也收藏著《漢摩拉比法典》的石碑。

但是後來,海珊總統開始嚴格限制文物出境,並在遺跡考察與發掘方面投入了大量資金,用出土文物大大地充實了國家博物館。他還指示在伊拉克各地建立地方博物館,並向法國政府提出了歸還《漢摩拉比法典》石碑的要求。然而,海珊政權被美國推翻之後,伊拉克國家博物館慘遭搶掠,這也許可以看作是一種歷史的輪迴。

我讀過小說家桃樂絲•麥金塔(D.J. McIntosh)所寫的《巴比倫寶藏》(The Witch of Babylon)一書。原著是英文,2012年推出了日語版。故事講述的是伊拉克戰爭之後,一塊刻有《舊約聖經》原文的石碑不翼而飛,世界各國的犯罪集團對其展開了瘋狂的爭奪。這部優秀的推理小說生動地闡述了一個道理:人類對文物的欲望最終會導致文物無可挽回的破壞。

伊拉克戰爭後發生的文物掠奪事件就如同小說一般離奇。這場大規模的掠奪導致1萬多件文物流失,雖然部分文物在後來得以追回,但大部分都消失在美術品市場的地下交易之中。時至今日,「從伊拉克掠奪的藝術品」雖然不會出現在公開的拍賣會或美術品交易市場上,但是文物收藏業界一直傳聞說,它們正以高價在黑市中被人交易。

在中東,杜拜、巴基斯坦的白沙瓦等地一直都是走私團體的據點。我曾採訪過杜拜的走私商,他告訴我,被掠奪的文物將在杜拜等處的秘密倉庫中保管3-5年,等風聲過去之後再拿出來賣掉。那些伊拉克無法追回的文物就是通過這樣的管道輾轉流入中東富商與歐美收藏家之手的。據說在最近,還有不少文物經由香港進入了中國。

2001年,「宙斯神像的左腳」在日本被發現。這件見證西元前3世紀希臘文化的珍貴文物是從喀布爾博物館流失的。由於名氣太大,它在歐洲等地的市場輾轉了8年時間,最終流入了日本。

一般來說,在和平的年代,文物與藝術品會被人高價收購,得到良好的保護,即使易主,人們也能知道它的行蹤。相反地,在戰時文化的命運就如同風口的燈火般飄忽不定,面臨著掠奪、失竊、流失等諸多風險。

最容易理解的一個例子就是故宮。隨著日本入侵中國東北地區,故宮文物開始南遷。淞滬會戰與南京陷落又迫使文物順長江而上,運往四川省避難。在後來的國共內戰中,故宮文物中的一部分被送到了臺灣。跌宕起伏的東亞近現代史改變了故宮的命運。然而,故宮的文物都還有救,它們中的絕大部分都被保管了下來。雖然分處海峽兩岸,但文物本身並沒有流失。

包括伊斯蘭國在內,生活在當今社會中的我們必須要對文物到底歸誰所有這一問題持有深刻理解。決定文物生殺予奪的權利並不應該完全被掌握在某個特定的國民國家手中,因為文物具有世界公共財產的性質。執政者經常會通過佔有或破壞文物的方式來顯示自己的權威。這是因為,文化是深深地扎根於民族與宗教的「正統性」之中的。

伊斯蘭國對遺跡進行破壞也正是基於這樣的心理,他們認為這麼做是出於自己的宗教信仰,並試圖將破壞行為為正當化。但是,面向文化揮出的刀刃,最終都會傷及自身--這一點已經得到了歷史的驗證。因為,不珍惜文化的政權總有一天會不再把民眾的意願放在心上,最終遭到人民的唾棄。

伊斯蘭國破壞了伊拉克與敘利亞的文物。這不僅讓我回想起,在受到美國攻擊之前,塔利班臨死掙扎般地破壞巴米揚遺跡的所作所為。如果伊斯蘭國最終覆滅,就會重蹈塔利班的命運,「歷史的輪迴」也將由此得到證明。

作者:野島剛(日本資深媒體人,前朝日新聞駐台特派員)

(圖片來源:達志影像/路透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