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在某個寒風刺骨的冬天清晨我去到了島嶼南方的淺水灣,沙灘上空無一人,飯店不知在何處,天空灰暗無比,「在那死的城市里,沒有燈,沒有人聲,只有那莽莽的寒風」沒多久我就離開了,路途上很快就忘記了那棟他人指點著說是曾經叫做酒店的一部份的建築物的模糊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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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給我的印象一直不好,從半島酒店二十樓朝九龍望去,滿滿都是灰色和黑色的沒有生命的水泥,再無他物。沒有綠色也沒有藍色,只有毫無生氣的灰色和黑色轟 隆隆地響著,擁擠的程度讓正常人都要得到密集恐懼症。酒店房間裡嶄新的仿古傢具像是在提醒我這城市的一切都是虛假,只有在天星渡輪上隔著海潮波浪看著中環 灣仔的夜景時稍微感受到這個城市的銳利鋒芒,像矗立的中國銀行大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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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蘇勾搭上了范柳原,無非是圖他的錢」這是我在九七前後一直想到的一句話,但到底是誰圖誰呢?如果是十幾年前,那時候深圳還是荒地呢!但十幾年來滄海桑田,六四的血跡都已經洗得乾乾淨淨了,內地一片蓬勃,黃埔江畔的大廈鑿去了牆上的馬列標語,重新掛起萬國旗。香港既不能回去英國,那不如就在報上登個啟事,完結了這樁婚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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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故事就只停在這看似圓滿的結局上,現實卻繼續流動著。如果九七時有人說回歸會讓香港離北京越來越遠,大概連我也不能相信。但事實上卻真是這麼戲劇: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回歸是鄉愁的結局。香港回歸以後,如果曾經有過的民族鄉愁也就此結束,現實的柴米油鹽,狠狠地撕裂港人和內地同胞本就脆弱不堪的民族情感,又過了十幾年的今天,終於爆發了雨遮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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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過去了,香港街頭依舊撐著雨傘,沒人知道如何收傘。梁振英似乎打定主意堅守崗位直到永遠,北京也不能叫他下台,事實上北京也只能繼續挺他,否則豈不 等於昭告全國「群眾示威有用」?這後果嚴重到和六四一樣。六四前,北京市民和學生聚集在廣場上一個多月,各地紛紛響應,數百萬人走上街頭。當時中共中央面臨的困境和今日香港相同:屈服於群眾等於默許甚至鼓吹更多的群眾,如果一次屈服不能解決所有既存問題,那唯一的選擇只有繼續強硬,甚至用坦克鎮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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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當然不是北京,掃蕩天安門廣場不會對北京市的經濟發生影響,掃蕩香港即使僅限於中環和旺角街道,也等於驅趕香港人發動移民潮,更別說因此而來的房價崩 潰和股市經濟危機。但今日香港也非當日北京,港府大可繼續拖延,結合既得利益階級的優勢地位對抗街頭上的數萬平民群眾,用輿論攻勢瓦解群眾信心,拉攏現狀派,排擠運動派,甚至主動放出「不愛港就移民」「香港就是這樣擁護中央,就是這樣不適用西方民主」的極端主張。不需要出動解放軍,甚至不需要更進一步的警察武力,也可以達到瓦解群眾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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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振英和警察都有薪水可以領,街頭騷亂不會影響他們的收入,但群眾必須工作,不可能日復一日永無止境地鬥爭下去。即使少數人堅持到底,但梁振英也可以同樣堅持,只要北京對於「香港示範效應」的擔憂一日不除,香港就一日不可能得到民主,了解到這種絕望的群眾越多,街頭上的雨傘就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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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樣的僵持,結局必定是香港人民的意志消沈,連帶可能引起移民潮和經濟衰退,最終導致香港這座城市的沈淪,但對北京來說,如果能成就自己,一個城市的沈淪算什麼?「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五十年前張愛玲的這句話,也許就是未來香港命運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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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二十年前中南海那些人願意用六四成千上萬人的鮮血,換來二十年的和平穩定。那今天何嘗不會願意用一個城市的傾覆,換來再一個二十年的時間?反過來說,香港人又願意拿什麼來換下一個二十年呢?

作者:二火(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