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地已經在望,陳澤愉快地斜倚著船舷。海風輕拂,冬陽溫煦,就快回到月港(註一)的家了。陳澤覺得八個月來的辛勞與倦意全消,沒有這麼真正歡喜過。

  他早已決定,登岸之後,他就要儘速回海澄月港的霞寮故鄉。他真高興來得及回家和新婚妻子過年,好好休息幾個月。雖然他已結婚一年半,但實際和妻子相處的時間還不到三個月。

今年三月,他的船載了近百位要移民呂宋的漳州人以及滿船的生絲和瓷器,自廈門啟程。在馬尼拉賣了三分之二給西班牙,然後又到渤泥(註二)把剩下的三分之一賣給了當地蘇丹,然後載了滿滿的銀子到巴達維亞,向荷蘭人換成了這兒的香料、玳瑁、珍珠、花布等土產。停了幾天之後,又到澳門,把這些土產賣了一些給葡萄牙人,又換了一些包括葡萄牙、日本及本國乘客,現在正要回到廈門。這個航程,經過西班牙、荷蘭、葡萄牙的三個領地,全程一萬六千海浬,整整航行了近八個月。

想著想著,陳澤真是好生佩服大老闆鄭芝龍。這三個洋人國家在南洋的海域中互不相讓,爭來鬥去,鄭芝龍卻在這些洋人領地之間穿梭自如,左右逢源,大賺洋人的錢,真是和氣生財的「生理人」。說是和氣生財,也不盡然,陳澤還記得,荷蘭人在十幾年前想要來硬的,鄭芝龍就絕不低頭也毫不含糊。荷蘭人既然敢放馬過來,鄭芝龍就在金門的料羅灣正面迎敵,把由荷蘭福爾摩沙普特曼親自領軍的艦隊打得抱頭鼠竄。此後,就把荷蘭人吃得死死的。

荷、葡、西均有政府做後盾,鄭芝龍只憑著一己之力擁有一千五百艘以上的艦隊,在日本、福爾摩沙到整個南洋之間耀武揚威,也為閩南子弟帶來工作與財富。何況鄭芝龍還不只做生意賺錢,而且還拜官進爵,是真正的像算命仙所說的「財官兼美」。陳澤一直崇拜鄭芝龍,雖然鄭芝龍是泉州人,而泉州人和漳州人過去一直是格格不入的。

鄭芝龍不但會做生意,會做官,有勇氣,而且語言天才更讓他佩服。鄭芝龍的傳奇,泉州、漳州人無不耳熟能詳。鄭芝龍十八歲時就到澳門去打拼,又到呂宋,在呂宋差點為西班牙人所殺,他竟然能逃出。然後到三佛齋(蘇門答臘的巨港),到萬丹(爪哇西),到日本長崎,還娶了日本姑娘,鄭芝龍的長公子就是這位日本太太生的。然後又到福爾摩沙,作起轉口貿易;後來又擔任闖入澎湖的荷蘭艦隊司令雷爾生的顧問兼通譯。對葡萄牙、西班牙、荷蘭人,他都可以直接交談,甚至還有洋名Nicholas。日本話之流利就更不用說,聽說幾十年前還見過日本現在幕府將軍的世祖德川家康呢,真正太厲害了。陳澤也學他,到了巴達維亞就練幾句荷語,到了渤泥就講穆斯林的阿拉伯語,到了澳門就學幾句葡萄牙語,至於馬尼拉的西班牙語,陳澤從小就懂一些,現在更在行了。

船開始駛入一些海島之中,鼓浪嶼、大嶝已在望,廈門也就快到了。陳澤這條船不是普通商船(註三),是大桅帆船,寬三丈五尺,長十三丈,載重之高,相當突出,所以能一路遠赴南洋爪哇的萬丹、巴達維亞,或蘇門答臘的舊港。

如果船不往廈門而左轉往九龍江駛去,就是他的家鄉月港。陳澤孩童之時,月港才是大港,廈門尚未發展。只可惜,近十多年,月港已經開始走下坡了。

想當初隆慶、萬曆年間,海禁初解,政府允許本國國民出海貿易,但嚴查外國商船的進出貿易,所有出洋的商船,必須從月港出發(註四),並在往月港到廈門的九龍江水道上,接受政府層層關卡的盤查。政府為了方便管理月港,在月港設立了海澄縣,取「海疆澄清」之義。

隆慶、萬曆年間,正是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東來的時期,蓬勃興旺的國際貿易充實了國庫,也帶來福建東南的繁榮,特別是月港,連西班牙銀幣都廣泛流傳。陳澤自小就喜歡在九龍江內游泳,在港口玩時,常接觸到西班牙水手與商人,所以很早就學會簡單的西班牙話,西班牙銀幣更是月港人的最愛。漳州海澄月港成為中國最繁榮的港口與城市。

由於和海外的貿易盛行,福建東南沿海子弟由小農民或小漁民變成大船員或是生理人,生活型態大為改變,陳澤就是一例,有不少人甚至移民到南洋。

註一:官方在一九五○年代已改稱海澄,但民間仍習慣稱呼為月港。

註二:今之汶萊。

註三:就是荷蘭人所稱的戎克船。戎克Junk,原語應該是Chun船,日本人於1920年代音譯成「戎克」,中國傳統文獻無此詞。十九世紀的英中字典,把Junk譯成「商船」。當時的「帆」,不是布,是蓆、竹所編的「篷」,所以文獻做「篷船(Phang-chun);用布帆,人稱「軟帆」,大約是十九世紀末以後的事」。(中研院台史所翁佳音教授)

註四:當時福建月港人民船隻可出洋,外國船不能進來;廣東廣州外國船可以進來,人民船隻不能出洋。(中研院台史所翁佳音教授)

 

說明:十七世紀閩南港口位置圖。(本圖改自《開啟台灣第一人鄭芝龍》,果實出版社,湯錦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