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充滿意外。陳水扁窮苦出身,在人生道上必須克服許多障礙,這些後來卻成為他從政的資本。他憑自己之力奮勉爬升,將烏魚子看成木瓜乾,戰後世代許多人有類似的經驗。許多人從他身上看到自己,或者未能實現的自己。如今有誰記得他競選總統的政見?我們記得的是:一個貧農之子在台灣居然可以競選總統、而且當選總統。當時許多年輕人受到鼓舞。我們當然也記得:可以為台灣人帶來驕傲的人,執政之後卻帶給台灣人巨大的恥辱。不過,這是後來的事。

民主選舉經常不是在比賽政見,而是在敘述各種不同的國家故事,或者建構對未來國家的想像。陳水扁的故事正是那一個世代臺灣人的故事:刻苦耐勞、辛勤工作,然後從逆境中崛起。美國總統歐巴馬的選舉雖然也有政見,可是其能激動人心卻是因為他身上所代表的美國故事:兩百多年的奴隸制度,接著一百多年白人對黑人的欺凌,黑人的解放運動,黑人的力爭上游,最後是他選戰所象徵的種族和解。歐巴馬和林肯一樣,競選總統之前毫無執政經驗,可是卻代表著國家的希望和對未來的想像。

連勝文誕生在權勢和財富之家。他的生活從來不需面對困境,他的職業生涯也非常順利。連每一個臺灣男生都需面對的最起碼磨練─服兵役,他都沒有機會接受。然後他娶了同樣出生於富家的妻子,一起住在台灣最昂貴的豪宅。連勝文的一生至目前為止非常幸福快樂,而且一切都來自於父親。然後他突然告訴我們,他要當臺北市長。台北市民能接受嗎?

民主社會建立在許多基本價值的基礎上,其中之一是平等。法律地位和政治權利的平等只是最起碼的底線;貧富和權力的不平等分配,都不符合民主的時代精神。絕對的平等當然不可能;二十世紀之所以成為人類史上最悲慘的時代,正是由於絕對平等的理念在蘇聯和中國所造成的悲劇。我們容忍某種程度的不平等,但其前提是:不平等的存在對全社會有利,甚至能增進弱勢者的福利。

在接受某種程度不平等的同時,民主社會也小心防範另一種型式的不平等:財富、權力、和文化等不同的資源,集中於同一羣人手中。財富和權力的不平等分配雖可接受,卻不能集中、或重疊。掌握較多財富的人,不能因此而享有較大的政治影響力。經濟領域的不平等不能侵略政治領域,造成不平等的政治影響力。民主體制對競選經費的限制,也是為了實現這個平等理念。貴族社會的不合理特徵,即是同一羣人同時擁有財富、權力、和文化,而且透過生殖延續不斷。這是民主時代精神的大敵。許多年輕人排斥連勝文並非因為「仇富」,而是不自覺地受到民主時代精神的影響。連勝文從政最大的障礙,即是此種民主的時代精神。他原先的人生優勢忽然成為從政的包袱。

然而民主社會的好處之一,即是價值的多元。選民固然不希望財富介入政治,不過有時候也會支持財富可觀的候選人。先前的紐約市長即是一例。麥克・彭博是第三代的俄國移民,他白手起家成為美國排行第十名的富豪。911的恐怖攻擊之後,紐約市民擔心未來的經濟。選民希望彭博的經營管理能力、他創業所顯示的眼光和想像力,可以為重創的紐約帶來經濟復甦。然而,連勝文並沒有輝煌的創業經歷、也未曾展現經營管理的能力。他無法提供不同的價值,來取代民主的時代精神。

民主社會裡的另一種價值是對公益的獻身。在先進資本主義社會的美國,許多來自財富之家的年輕人熱心公益。美國第二富翁華倫・巴菲特將三百億美金捐給比爾・蓋茲的基金會之外,也捐助三個子女的慈善基金會各二十五億美金。他的長子數十年當專業農夫,在伊利諾州的玉米田裡親手耕作,常到非洲、南美洲教導當地農夫如何種玉米、記帳。他將父親的贈款部份用於保護非洲的犀牛。另一個音樂家兒子則成立以性別平等為任務的基金會。女兒的基金會則關注幼兒教育。

匈牙利第一代移民的投資銀行家喬治・索羅斯則是在累積財富的同時,親身做公益。他的「開放社會基金會」遍布全世界,支持民主運動及人權活動。當獨裁政權紛紛崩潰之後,他將目光移至美國國內。投入捐款之前,他邀集美國頂尖的社會科學家和哲學家聚會,討論如何善用他的捐款。這些巨富長久以來的活動都顯示了強烈的使命感。如果有一天他們要挾其巨大財富介入政治,我相信選民不會反對,因為他們早已證明自己對公共利益的關切。可是連勝文過去曾經表現出對公共利益的關心嗎?

生長在財富之家並非連勝文所說的「原罪」。之所以成為原罪,是因為他的一切都依賴父親;他未能創造任何感動、或至少能說服選民的東西。原罪不是所有富家子弟的共同負擔;許多人寧願選擇和父親完全不同的道路。1997年一位在紐約貧民區中學任教的單身教師,被發現死在自己的公寓中。這位年輕的老師充滿教學熱忱,非常受學生歡迎。他的屍體除了槍傷之外,還有刀傷。後來知道兇手是他的學生,而刀傷則是為了逼他說出金融卡的密碼。案發後,鄰居及同事們才發現,他的父親是時代華納公司董事長兼總裁。他住在四層樓建築裡的一房一廳公寓中,樓下是咖啡廳、愛爾蘭酒館、鑰匙店。他的家庭背景讓他六年的鄰居嚇了一跳。以他的出身,本無須去當中學英文教員。即使要以老師為志業,也無須去一所大門設有武器感應器的學校。他為理想付出生命的代價,令人感嘆;他選擇不同道路則令人欽佩。

選民看不到連勝文,只能看到他父親,因為他的一切都來自於父親。選民看不到他自己努力成就了什麼。他從小到大,一切都來得非常容易。他應該沒有料到這次選舉會如此麻煩,麻煩到必須表演令人發笑的割稻行為。過幾天他還要去搭公車、租Ubike。在選民結構藍大於綠的選區中,他極可能當選台北市長,繼續他的幸福快樂。他的當選將是陳水扁的另一個極端,敘述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也提供另一個台灣民主的不同想像。不過如果台北市選民普遍堅持民主的時代精神,他可能落選;落選對他並非壞事,這是他面對真實人生的開始。可是他落選對台北市民到底是福是禍,目前卻難以預料。因為另外一位候選人會是怎樣的市長,令人完全無法預測。

(編按:本文徵求作者吳乃德同意,轉載自其部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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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吳乃德(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研究員。美國芝加哥大學政治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