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如果你要當調查記者,必須回答的第一個問題是:你知道如何讓自己安全嗎?」雷恩.布盧茲斯(Len Bruzzese)在《調查記者手冊》這麼問。

這個問題,在中國調查記者聽來可能有些諷刺,因為,在剛過去的一年,他們感受到自1989年以來最嚴厲的言論管制。

2013年初,中國最大膽的報紙《南方周末》旗下的記者舉行罷工,抗議宣傳部門將呼籲中國尊重憲法權利的新年獻詞,替換成歌頌共產黨偉大復興的陳詞爛調,上百名記者透過社群網站連署,要求廣東省委宣傳部長庹震下台。

8月,中宣部要求全國新聞工作者,含編輯加記者至少30萬人,都要參加馬克思主義新聞觀的培訓與考核,通過後才能換發記者證。同時,政府部門宣布中國各高校新聞傳播學院將採宣傳部共建模式,由官員出任學院負責人,主導馬克思主義新聞觀教育。

12月,保護記者委員會(Committee to Protect Journalists)發佈報告說,目前有32名記者被關在監獄中,政府濫用反國家罪名對付尖銳批評的記者,在記者工作最惡劣的國家榜單中,中國排第三。

比起中國記者的命運,我們似乎只關心:台灣能否在龐大的中國市場,分一杯羹?

上個月,國台辦主任張志軍剛結束他的訪台行程,他拜訪義大董事長時強調,「大陸沒把台灣經濟吃掉的想法」,並頻頻釋出訊息「台灣服務業應把握大陸調結構的機運」,意味仍卡關在國會的服冒協議應儘速通過。去年底,兩岸七十多家媒體媒體高層在北京釣魚台國賓館,商談兩岸互設媒體辦事處,大談「加強正面客觀報導」、「積極傳播兩岸一家親」。

與自信的大國交流,台灣瀰漫普遍的焦慮。太陽花學運記憶猶存,不少學生和公民擔心草率過關的服冒協議,會是攻破特洛伊城的大木馬,陸企挾帶大量紅色資本進入市場,一步步地透過經濟力量影響傳媒、公會、民代,甚至傷害台灣得來不易的民主與自由。

這層擔憂,是有道理的。因為,當下的中國,由統治菁英階層積聚大筆財富,貪腐與濫權在土地上蔓延,面對雜音,他們習慣用錢和子彈。

當兩岸交流進入深水區,暫且不論立場為何,我們都需要認識更透明的中國。必須仰賴這群以「調查」為名的記者,對權力說真話是存在的唯一目的,他們潛入利益漩渦,探索這個國家最隱秘的秘密,並將之暴露在陽光下。

面對不確定的對手,我們必須了解中國調查記者的時代命運。

最堅實的後援Ⅰ

-主管如何為記者扛下壓力?

2013年底,正為霧霾所苦的北京,透出久違的和詢日光。開完不久的中共三中全會,決議廢止施行超過半世紀的勞動教養制度。

勞教制度是在1950年代中共發起的鎮壓反革命運動中逐步建立,運動清查出的反革命份子和其他壞份子,除判死刑外,罪狀較輕的,不能判刑的,而放到社會上又會增加失業人口,則進行勞動教養,限制其人身自由,集中起來替國家做工,指示發佈後,要求各省自行建立勞動教養場所。

1958年,批准勞教制度後一年,全中國興建超過百家勞教所,形成省辦勞教、縣辦勞教,很快地,收容人員就超過百萬。

各地搶辦勞教,因為這對地方政府來說,最便宜行事。它是行政處罰措施,不需經過法院判決,沒有明確期限,還可重複勞教。數年間,各級政府瘋狂立法,從人大常委會到省市級政府,出台相關行政法規、司法解釋、部門規章,把城市盲流、偷竊吸毒、賣淫嫖娼、破壞治安等,悉數納入。

地方政府掌握勞教的懲罰與解釋權,上訪者成為勞教所裡的主要群體。

勞動教養對象擴大,背後是一個矛盾日益激化的中國,經濟進步沒有帶給中國社會普遍的福利,當權貴和資本組成新聯盟,他們坐在經濟列車的頭等艙裡轟然向前時,很多人卻跌落在車輪之下,被輾過。

這些跌下列車的人群,或在擁擠的上訪村裡等待希望,或在街頭含冤舉牌,而行人只是從他們身邊走過,或許,要在殘忍的社會生存,首先要學會漠視人的尊嚴。在犬儒的社會裡,上訪者悲慘的際遇,已經許久不被談論了。

直到去年四月份,《Lens》的〈走出馬三家〉首度曝光勞教院內部情形,再次將廢除勞教制度的呼聲,推上公共輿論陣地,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讓焚化的資料重新呼吸

與袁凌約在他租屋處附近的西餐廳,位置不大好找,狹小的門口被一家洗浴店的招牌擋著。那是很老式的西餐廳,有著白瓷地磚、長吧台、皮沙發座椅,店裡只有兩組客人,兩男一女穿制服的伺者坐在靠門口的座位聊天,年輕男伺者趴在桌上打瞌睡,一聽見人聲就睜大眼睛裝鎮定。我挑了角落的位置坐下,腦中想的是冒險電影主角的畫面,突然,一個微禿的男子坐在我對座,毒辣的太陽把他臉上的肌膚晒的黝黑又粗糙,襯著那件領口有些寬鬆的Polo衫,笑起來一口亂牙,他是袁凌,《走出馬三家》的作者。

袁凌談興甚濃,「上面很快禁令就下來,後來我的微博就被關掉了。」還沒等我打招呼,他先吐了一番苦水,像被憋壞了的小孩。會這麼快遭到打擊,不是沒有原因,在中國,勞教所等同高敏詞,更何況馬三家這個地方,是中共改造法輪功的樣板基地,直接連結前中央政法委周永康,是不能被提起的名字。

「我做的,只是讓被埋沒焚化的材料重新呼吸。」袁凌不習慣美化的修辭,也不願描述採訪的危險,連故事的開頭都說的平淡。

2008年,他在北京一處家庭教會見到王玉萍,她剛從馬三家女子勞教院出來,身上有一股味道,他克服嗅覺,沒有挪開位子,就這樣聽到一個上訪與勞教的故事。自此,與馬三家越走越近。

北京添煤供暖的冬夜,有個被遺忘的角落。他參與公益組織,送熱粥和饅頭去北京南站附近的上訪村,看到平房裡的大通舖,人體混濁的氣味和遭遇的苦澀融合在一起,濃的化不開。隨著日漸深入,一些隱晦的內情也向他展開。

聽一個殘廢的女人,講著身受「大掛」,用手銬將手腳扣在床架,身體懸在兩張床中間,還有王桂蘭那份,捆在小塑料卷裡,藏匿在陰道帶出來的日記。這些記錄與講述,構築出一個道德全面潰敗的世界,

那些酷刑,超出理解的邊界,對此,似乎只能無言。聽著一次次重述,他只是記錄,「有三年的時間,我沒有心力打開翻看」那些手寫的筆記和被勞教者的材料,累積成一麻袋,堆在租屋處一角。

有幾次,僅是出於良心的歉疚。他在前幾家供職的媒體,提過馬三家的選題,都遭到否決。他可能也鬆一口氣,「我似乎還沒有準備好去面對這一題目,」因為自身也存在著勇氣和心理能力的欠缺。甚至,有一些時候,他覺得它們註定像這片國土上的眾多證物一樣歸於淹沒,他只是乏力的見證者。

悲觀、壓抑的情緒,來自數年期間,勞教制度像一個冰蓋,律師、媒體、人大代表的聯手努力,屢屢歸於失敗。他和她們的交往仍在繼續,曾在北京南郊平房裡,和幾位從馬三家走出的上訪者吃過「團圓飯」,他看見她們努力重新生活,但那段恐懼與不平,已滲入骨血中,他知道生存之外,她們也需要真實。

「我採訪二十位以上的被勞教對象,」採訪這麼多人,因為「一個人講沒意義,大家講的可以互相印證。」採訪的過程盡是殘忍,「那些細節,對她來說是心理負擔,你要一遍遍地追問細節,她會容易失控。」但袁凌克制情緒,平和的語氣反覆追問,像個旁觀他人痛苦的局外人,「被害者往往會誇大自己的痛苦,」當上訪者向他哭訴如何被懸掛在空中時,他一定要問「你腳著不著地?」

有了案例與幾份物證,他還需要更「嚴謹的證據」,而律師有調查取證權,一直是調查記者的親密戰友。「有人把勞教院受到的虐待,請律師提起行政覆議,要求賠償,」袁凌從散落的日記中看到針頭線腦。翻閱案卷查到哪個律師代理,再向上追蹤到他的律所,打電話給他,被拒絕一次就再試三次,「他們會怕嘛,都不會宣揚代理勞教,有些律師也被抓起來了。」說服律師很難,但取得的證據都蓋上當事人指印,是具有法定效力的,心裡也有底氣。

關鍵的談話者

2013年初,中央政法工作會議傳出消息,年內停止勞教制度,這個冰蓋出現裂痕,他向《財經》副主編羅昌平報稿,沒想到即獲得支持,「證據鏈經得起推敲,我覺得就可以發。」大受鼓舞的袁凌,決定去一趟遼寧,探訪馬三家。

北京時序入春,遼寧仍是冰雪深厚。「這是一座真正的勞教城」,袁凌回憶,佔地五十萬平方公里的馬三家,周圍荒涼的一塌糊塗,冬夜裡走在大街上,路燈一明一滅,大雪後積水的窪坑、農田裡紮起的稻草。

57年的歷史,造就它不同尋常的格局,勞教院門口,仍掛著思想學校的牌子,四周皆是高牆鐵絲網,「給我的感覺都是黑色的」,那股肅殺的氣氛,給袁凌太強烈的感受,就像黑洞總是蘊含特別的能量,能遮蔽所有接近它的努力。

官僚習氣同樣叫人無力,面對傳達室的推諉與門衛的喝斥,袁凌無法進到勞教院,只得叫車轉一圈,高牆內還能隱約看到大院有高高矗立的雷鋒像,看著這位「對同志像春天般溫暖,對敵人像秋風掃落葉一樣寒冷」的新一代偶像,「第一次在我心中和勞教院聯繫在一起」袁凌說。勞教制度在處理「人民內部矛盾」問題,強調「教育感化第一」的理論下,實行的卻是對「階級敵人」的專政。

在這座沉鬱的北方城市,經過幾天的奔波輾轉,終於接觸到一些人和線索,尤其是那些敢於講述情況的內部人士,「他們讓我明白,在看似灰漠的一片鐵幕背後,仍然有正義存在。」

在約定碰頭的地方等到來者,每次的見面,他明白自己更接觸到事實核心。他總結三點突破,一個是找到勞教院裡的幹警,他不願多說,袁凌把日記裡的說法擺出來,像是那張固定人手腳,不能完全坐直或彎腰的「老虎凳」,透過幹警的印證,最後確認它是存在的,「他是另個身分的人,沒有動力來誇張」。

採訪到馬三家勞教院原副院長算是第二點突破。「他覺得現存的勞教制度很有問題,」前院長直接批評,馬三家把《勞動教養試行辦法》視為虛文,他在任時勞教人員幹活沒給任何報酬,後來才開始給學員一個月10元的象徵性補貼。面對關鍵的深喉,袁凌反而不踏實,他小心翼翼地接近,探詢對方的動機,原來「勞動」和「教養」是分開的,眼前分管教育的副院長,看不下去近幾年,勞教產生的龐大利益,衍生成腐敗利益,嚴重擠壓勞教人員的教育時間。

依規定,馬三家勞教院內設有駐所檢查室,平常不派駐人員,只有一個舉報信箱,檢查人員定期開箱。袁凌的第三個突破,找到檢察室科長,一般來說,官場裡最好「睜隻眼,閉隻眼」,為什麼還會願意接受採訪?「她手頭有幾個案子過不去」,這位科長間接證實了,馬三家勞教院曾發生幹警毆打勞教人員導致其成為植物人的案件。三個支撐,得以基本還原高牆內的情況。

等到要寫稿時,卻是「腦子一片空白啊」,袁凌形容那堆龐雜的資料,「幾乎吞掉我」,那麼多的物證、那麼多的採訪,「真是太難了…」,他用一種沒信心的語氣連說三次。

更何況,題材的高敏感,「就像攀岩一樣,你永遠不知道下一步要踏在哪塊石頭」,每一步都要更謹慎,一不小心,就可能粉身碎骨。他首先做的,就是切割馬三家與法輪功的關係,「我採訪的所有人都不是法輪功的,」袁凌接著解釋,「我是從稿子能出來為考量。」接著,寫作上他放棄中國常見的特稿寫作手法,唯美而又靈性,這篇稿子「按照真實來寫的。」

(編按:本專題與新頭殼平台合作,連載中國調查記者故事,每週三四五刊登,共九篇。企盼提供讀者更寬闊的視野,了解這群在監控之城下仍奮力寫作的「調查記者」。)

作者:簡永達(台大新聞所碩士)

延伸閱讀:

調查報導2 發刊的博奕 --中國媒體人的突圍

http://newtalk.tw/news_read.php?oid=49553

調查報導3 羅昌平:我願意背負所有罵名

http://newtalk.tw/news_read.php?oid=495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