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歲那年我很興奮為哇哇落地的女兒包尿布、洗澡、洗尿布。49歲那年我去醫院接第一次中風的老媽回家,途中她尿失禁,我一邊安慰她,回家邊幫她洗澡、包尿布,好多次我邊轉過頭擦眼淚(所幸那是過度現象,幾個月後恢復正常)。

我50歲那年,老媽陪老爸慶80歲生日,親朋好友相聚祝福,約半年後老爸出現失智的症狀,直到91歲那年過世。後11年的時間,我眼看著他日漸退縮到有如嬰兒。先是有如叛逆的青年常與我吵架,自己還會開門外出,但沒幾個月後,他就找不到回家的路。第一次「迷路」,是在中秋節前一天。我首次面臨此情況,焦急、擔心、自責瞬間全都湧上心頭,連走帶跑找遍住家的大街小巷,到警局備案,那晚漫漫長夜輾轉反側,想來想去都是「萬一」,隔天我從某個派出所將他帶回家,自此我跑了3次派出所。

當老爸不會與我吵著要回嘉義老家,變的很聽話很客氣,我覺得鬆一口氣的時候,突然有天我發現他在翻客廳的紙屑簍找東西吃、甚至有如嬰兒經常吸吮一隻填充布公雞的雞冠;帶他去剪髮,他一路緊抓著我的手,深怕我把他放開。每次想起此景,想起他對外界的害怕與無助,我總一陣鼻酸。

有一天,幫我的外勞,突然從老爸的房間發出叫我的驚叫聲,我衝進去一看,老爸坐在床沿大便。從此包尿布。但也引起尿道炎、送急診,醫院進進出出,臨終前在床上躺了2年,離開他辛苦的晚年。

說也奇怪,這3年來最讓我常想起老爸的時候,是我每次在紐約搭Subway的時刻。不論是聽火車車輪磨擦鐵軌發出的尖銳聲;或是車廂的幌動,還是搭4號或5號的Express超越6號Local時所發出的轟隆聲,我總浮現老爸的點點滴滴。有些時候我已分不清,是因為想念他才去搭,還是搭火車想起他。

父親生前是嘉義鐵路局的員工,他喜愛釣魚,週日常帶著我搭「慢車」(正確名稱為「普通車」)到附近的溪河釣魚,遇到查票,父親就拿出他的鐵路員工服務證給車掌看,通常都不會被為難,有時老爸會直接告訴車掌要到那個站下車去釣魚,每次碰到此景,我心中總七上八下,深怕有個「萬一」。暑假期間,老爸用員工免費乘車劵,帶一家5口到板橋我四姨丈四姨媽的家,每天到台北玩。當年早上4點50分有一班從嘉義發的「慢車」(每站都停,沒站也停等快車超過;有如「齊瓦哥醫生」其中的一幕),燒煤的蒸汽火車頭,沿途冒煙,約12點半到板橋,每個人臉上都有一些黑煤屑。

當年「慢車」或「平快」車廂的窗戶乘客可以自己上下移動,並有間距,要高要低、要開要關,隨乘客的意;同時還有可上下移動的遮陽布。而且車廂的車門可任由乘客開闢。我最喜歡站在兩節車廂交會的鐵板上,兩腳分別踩在不同的鐵板,身體隨車幌動,眼看下方飛逝的鐵軌,聽鐵軌規則的磨擦聲,享受另類的極至快感。或者,特別是夏日,站在車門的階梯,兩手各抓兩側的鐵扶手、或側身只依靠在單側的鐵扶手,打開襯衫的鈕釦,享受「火車快飛」灌進涼風的舒暢感。當年連車門都常擠滿人,尤其是只搭一兩站就下車的乘客都喜歡站在車門,或「掛」在車門的階梯,如今這種車廂已不復見。直到2014年,我到美國南方New Orleans搭Street Car,它的木頭座椅、上下移動的木頭窗,在鐵道滑行的幌動與車箱的木頭震動聲,馬上又拉回我與老爸搭火車的時光。

是外祖父介紹老爸進入嘉義鐵路局工作的(後來還是有經過考選部的考試合格)。我的外祖父受完日式公學,從15歲進入嘉義鐵路局到65歲退休,那年鐵路局頒給他一張「終生免費乘車證」(我已記不清楚是全台還是嘉義第一人),我依稀記得,當年「聯合報」的地方版,還刊出一篇對外祖父的人物專訪。

我小時候第一次搭火車,就是外祖父帶外祖母還有我搭「慢車」去看住在豐原市的三姨丈三姨媽,也是我第一次離家最北的地方,後來最南到高雄,也是外祖父帶我去的。老媽排行老大,我也排行老大,自小周遭的親友都喜歡帶著我,有時晚上外祖父也帶著我搭火車到民雄吃宵夜再回到嘉義,50多年前算是滿特別的。

小時候聽外祖父與老爸用日語参雜著台語聊有關火車的事,他們嘴中的阿拉伯數字,都是各班列車的代號,有客車有貨車或各種車等,老爸身邊的火車時刻表是一整本的,到離站或交會列車的時刻都是幾分幾秒計。有時「慢車」停在站外,周圍都是綠油油的稻田,陣陣熱風吹過來,乘客睡的睡、發呆的發呆,時間似乎突然靜止,老爸會拿出他那SEIKO的懷錶,說幾號列車會在幾分幾秒的時候通過,我分不清楚他在告訴我還是職業使然;若有失誤或不確定,他會翻閱他那本時刻表。此刻,眾人皆睡,老爸如此清醒又專業,那時好佩服他,如今也是,只是帶著更多的回憶與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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