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 您走了.
沒有跟我交代最後一句待夫之道的話, 就走了
我從海外趕回臺北, 想最後一次握著您的手
再聽您教訓相夫之道
卻只能在一個冷冷的靈堂里
對着您的相片, 燒香喃喃自語
向您保證, 我的婚姻沒問題
照片上您的雙眼瞧着我
但是我感覺不到您的存在
 
我一邊燒香,一邊唱獨角戲般的, 跟您傾訴
想起不久前, 我們在台北行天宮裏的長櫈上
相依而坐, 閑聊
您假裝不經意地問我, 我的老公在哪裡
因為您看我多年來,單獨跑來跑去
常常懷疑我已經婚變
我再怎麼保證婚姻沒事, 您總是不相信
因為您自己的老公, 我的爸爸
生前在外面不斷有女人

我想跟您保證
我早就依您所囑,
天天煮飯洗衣打掃家裡, 儘量讓老公不用動手
自己單獨出門旅行也減少很多
今年過年時, 我在墨西哥遊玩
從那兒打電話跟您拜年
您最后一句話
還是叫我不要顧著自己玩
否則老公會變心
那是您最後一次的叮嚀
 
我在印度當美聯社記者時, 認識加拿大籍的老公
很快就論及婚嫁
婚前特地返臺跟您報備
您躲在床上大哭
問我為什麼要 “好花插牛糞”
為什麼不能嫁給一個台灣有錢有勢的男人
您說, 電視上的美國連續劇
有很多老外今天結婚明天離婚的例子
我若離婚, 可不要回娘家哭
我向您説
沒有台灣男人要娶我
我只好嫁老外
昭君和番

若干年後
您常常對我說
我的外國丈夫很好
要多珍惜
不要老回臺灣, 往娘家跑
否則老公會變心
 
那日在行天宮裏, 您摸摸我的臉說, 我太瘦了, 要多吃飯
於是我們就去廟口您喜歡的麵攤吃蚵仔煎
和往常一樣, 您跟老闆娘多要一點醬油
因為您吃東西總是喜歡鹹一點
我倆一邊吃, 一邊談著在菜市場逛地攤, 買衣服
這是您人生最后僅存的樂趣
您臥房里能走路的所有空間,
都高高地堆滿了
您用塑膠袋包得好好的衣服
您從來沒有穿過,
也不記得買過的
菜市場地攤貨

您一生中, 另外一個樂趣
就是打麻將, 玩四色牌
您經常打得不知天昏地暗
到天亮輸光光才回家
爸爸離世後, 您幾乎賭光了他留給您的錢
跟您住的弟弟怕您全輸光
不得已只好管著您的錢
有時您大輸後怕弟弟知道
白天只好白飯拌醬油過日子
 
記憶中, 因為您常在外面賭博
小時候家務事常常由我們姐妹們自己操心
這就是為什麼我從小就很獨立
二姐, 四妹及五妹選擇皁嫁, 也是為了要脫離現實
我第一次來月事
嚇得到處在家附近找您該怎麽辦
您卻無處可尋
最后大姐隨便找塊黑布
綁在我身上
 
為了減輕弟弟的負擔
您最後終於放棄賭博
并天天唸佛懺悔
鄰居說
常看到您在住家附近的土地公廟
趴在神桌前
嘴巴唸唸有詞
我問您唸什麽
您搖搖頭説
您說了我也不會懂
我返台時, 您喜歡帶着我去那個小廟
跪在地上求我婚姻幸福
老公孩子都平安無事
我跟您説我不相信什麽土地公
您叫我不可以亂說話
否則佛祖會懲罰我
 
媽媽, 我從來沒有真正責怪您賭博
因為那不是您願意做的錯
生活的重擔, 孤寂的日子
爸爸常常三更半夜才回家
有時滿身酒味
您沒有朋友傾訴無娘家躲
孩子一個個要吃喝要衣穿
您不識字也不懂怎麽管教小孩
只好藉由賭博逃避現實
到最後不能自拔
 
您不到二十歲,就在您的故鄉馬來西亞檳城
認識了從臺灣被日本皇軍拉夫去的爸爸
戰後, 您跟著爸爸被關在東南亞的集中營,
最后搭著漁船, 被遣散到台灣
您背著出生不久, 哭鬧的大姐
船上的人説, 連大人都沒飯吃
拖着小孩幹什麼
紛紛叫您把大姐丟到海裏去
您說什麼都不肯
硬是帶著她到了台灣的基隆港
您操著廣東口音的閩南話
迎向等在碼頭的祖母
卻發現她已為爸爸訂了親
祖母退了婚事, 從此對您這位”阿山豬”
沒給過好眼色
弟弟去年到您家鄉檳城幫您尋親
找您多年來嘴上常提的姐姐
沒找到人卻有點小小線索
您聽了説
算了吧. 

媽媽, 您被放在冷凍庫, 等著在天上和爸爸重聚
我想要偷偷進去找您
就像以前在菜市場或行天宮那般
您喜歡隨興到處跟人聊天
我老是要在廟裡叫着您的名字找您
找到您時,您總是高興地拉着我的手
説您也到處找我不到, 快要哭出來了

 
我愣愣地站在殯儀館的冷凍庫外面
不知道為什麼我不准進去
什麼規矩, 什麽忌諱
對我都是胡說八道
我想從門縫或窗戶
看看您被放在哪個角落
想跟您蓋個被子
因為我知道您老是會手腳冰冷
 
我想瞧瞧您臉上是否有安詳的表情
因為您一直跟我說, 您已準備好要去找爸爸了
爸爸是您一生中唯一的男人
儘管他經常在外面玩耍遊戲
從來沒帶您去
您還是深深地愛著他
天天等着他回家
爸爸1996年離世
您孤單15年,每天晚上在床邊鋪好枕頭被子
等待爸爸來
您曾經跟我說,爸爸常來找您
叫我不要怕
因為您知道我一直怕鬼

 
大姐打電話告訴遠在加勒比海的我
您突然走了
我從海外匆匆趕回台北
在長途飛機上, 數度禁不住淚如雨下
想起過去的種種
心裏後悔對您常常沒有多些耐心
沒有多些諒解與同情
沒有多花點時間
跟您一齊回憶過去
因為那是您近年來唯一的話題
 
在台中鄉下長大的日子
至今依然在我心里環繞
特別是在夜深人靜時
我記得拉著您的衣角
您背著妹妹
排隊在家附近的教堂前
領取美援的米
領到後我們快跑回家
大姐吊著繩子用水桶從井里打水
您趕快燒柴焼煤球煮飯
在煤球燒盡前
您急得大聲叫我們
快點去洗澡
洗完澡才可以吃飯
您跟我們說
如果飯後才洗澡, 臉上會長麻子
永遠嫁不出去
到現在我常不知不覺地
選擇在晚飯前洗澡
雖然我早已結婚生子
 
除了喜歡美國大米
我也喜歡和鄰居小朋友
走到很遠的大街上
距離現在的台中科博館不太遠
那兒有很多酒吧
可以看到很多美國阿兵哥
他們會給我們巧克力糖吃
這些老外
在台中的清泉崗基地上班
是當年 ”中美共同防禦條約”之下
派來保衛台灣的
美國大兵
我和鄰居小孩
都很喜歡巧克力糖
但是也喜歡趴在地上
看看跟老美在一起的台灣酒吧女郎
是否真的沒有穿內褲
有次被您跟蹤抓到
回去大打一頓
我從此不敢再做偵探
但是巧克力糖繼續吃
 
每逢傾盆大雨之日
我總會顫慄地想起1959年八月七日發生的
八七水災
那個雨下個不停, 又急又凶
水深過我的肩膀
左右一排總共八間矮房子
全部淹在水中
我從你背後勾住您的脖子
您左右手抱着兩個妹妹
爸爸背着弟弟,抱著兩位姐姐
在深水中跟著鄰居
慢慢地走到附近小陡坡上
一間沒被水淹到的花園洋房過夜
那是一個有錢人家的房子
我們一家睡在洋房的客廳硬地上
跟鄰居幾家的大人小孩擠在一起
我睡前跟神明祈禱
讓我下輩子可以住高高的花園洋房
永遠不會被水淹
 
隔天雨停了, 水也退了
您帶着我們趕緊回家
卻發現家裡所有東西
全部被水淹壞了
不能煮飯
沒有被子, 沒有地方睡覺
之後怎麽熬過來的
我已不記得
問您您也忘記了
 
在懷弟弟之前, 您連生五個孩子都是女兒
而爸爸的姐姐, 我的姑姑
卻一連生了五個兒子
祖母為了傳宗接代
選定了我跟姑姑的一個兒子交換
那時我才三歲多
在臺中鄉下家裡換子那天的最後一秒
您和爸爸突然大哭
一把抱住了我
堅決不交換
多年以後, 您經常説
我是您最有成就的孩子
幸好當年沒有換出去
 
媽媽, 您人生最后幾個月
是在療養院過的
弟弟送您去那兒
是因為工作忙碌
無法在家裡照顧您
您捨不得弟弟花錢僱外勞
心甘情願地
在陌生的養老院度日
您心裏一定很不快樂
但是在電話中
您的聲音總是活潑愉快
說您一切都很好
叫我不要擔心
不要浪費錢打長途電話
并不忘提醒我要珍惜老公

您生前最後兩年
沒有偷打牌
沒有朋友
不愿意跟鄰居串門子
您說因為您不喜歡跟別人囉囉嗦嗦
您跟您那貼心的狗
天天一齊看電視
您吃的東西
總是咬一半餵給它
您白天看完所有的連續劇之後
抱着狗在客廳的沙發上打盹
您過世後
狗靜靜地自己躲在一旁好幾天
對什麼吃的都不感興趣
 
您有時受不了寂寞
獨自出門在家附近閑逛
買便宜衣服
常常不知回家路在哪里
得靠路人帶您回家
弟弟不得已選擇白天把您反鎖在家
我知道後要跟他理論
您叫我不要跟他鬧
您說您若真的想要出去溜達
鑰匙在您手上
 
媽媽, 您從來沒有上過學
卻深知文憑的重要
我高中畢業考大學聯招
您放下一切, 在七月的炎暑下陪考兩整天
紙袋裏準備了很多吃的喝的
我每考完一堂試走出考場
就會馬上看到您走向我
幫我擦汗給我水喝
後來發榜我考上政大新聞系
您高興地燒香拜祖先
當時跟我們同住的祖父
曾在日據時代當老師
一言不發, 暗自生氣
因為我沒有考上師範大學
不會跟他一樣
走上教書路
 
您曾經為了弟弟,
迎合他的意, 去住家附近的免費老人班
學寫字
您興奮地給我看
您寫的那歪歪扭扭的字
我說寫得真漂亮
您高興地説
也許不久就可以跟我寫信
可是您很快就開始蹺課
因為和麻將比
讀書寫字對您比較難
 
您過世後
姐姐整理您的遺物
找到您藏在衣櫃里的
黃金與玉的手飾
那是您存錢的方式
我分到了您的戒指, 耳環與手鐲
想您時, 會拿出來看
只能看.不能戴
因為您的尺碼小我很多


 
媽媽, 我正戴著您的耳環
看著您和爸爸年輕時的照片
還有您跟我在台灣遊覽時留下的鏡頭
我向老天祈禱
希望您已在某地
跟爸爸相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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